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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庄的雨 2020年07月09日

宣迪淼

对于村庄,雨是一个老伙伴。

雨与村庄订有一份亘古契约,天让云蓄养了足够的湿度,凝成水珠,它们的每一次飞翔和流动都是一次潮湿的点睛之笔。

雨长驱直入,熟门熟路,像光一样,带着满足的心情在村庄的很多角落溜达,最后化为村庄的重要的元素水,井水、池水、湖水和江水,所有的姿态都寄托了雨的内核意象,于是雨最大限度地介入了人们的生活,浣纱、绣花、读书、舂米、叙旧,雨滋润着的村落湿漉漉地保着鲜。

村庄的春雨常下得合情合理。它含着情侍弄着万物,唤醒了每一寸土,红了桃花谷,翠了岸边柳,活了兰舟野渡,草长,花开,莺飞,雨哺南国,春到村庄;漫过山梁,流过山沟,灌入山口,干渴的梯田、冰碴的苔藓,枯黄茅草茬,发芽,抽苗,雨育北国春垧。万物生长,只缘春雨。

春雨把大半个国度穿了个透,它用神奇演绎着季节的起伏跌宕,用点染之法诠释着生命的生生不息。

温度站起身,给夏天无穷的力,雨水变得张力十足。

夏雨下得急,常匀不着调,一上来就是大写意。先兀地起风,再猛生出一片片厚重的积雨云,翻滚着灰色与黑色的巨浪,擦云、闪电、惊雷,桑叶般的雨滴铿锵有力地落下来,打破了每一方劳动空间的宁静。

田地里的乡亲都着了慌,纷纷选择最适宜的避雨方式,时光瞬间飞速流动起来。离凉亭近的乡亲,三步并做两步地窜上田埂,快走、小跑、冲刺,倏地闪进亭子。偌大旷野,漫天急雨,一孤长亭,雷雨在外面渲染着惊心动魄的形姿和声像,亭内的光阴却平坦温暖。汉子们早已染上了烟,唠上了嗑,从田间地头聊到十大元帅,从薛刚反唐谈到丑郡马宣赞。女人们聚在角落,边揩拭着淋湿的发际,边把望着亭外的雨来来回回在田畈里写着章回,忽然就跟着男人们一起笑了。捎着雷霆的贪欢,雨水轻浮,凉亭倒是落地生根,处惊不变,稳实。

“暴雨急,跑不过地,暴雨忙,跑不过场。”一条泥泞的泥巴路上,一辆静静的双轮车昂着头在雨中静歇着,那是一对新婚小夫妻藏在已经装好麦个子的车架子底下,底下垫着麻布袋。雨水来得忒急,他们索性这样凑合着。不过也不恼,他们互相依偎着,雨给他们安排了夏日之恋,这场临时演绎的生活剧,应是会写进他们两个人的生命记忆的。

下坠,漫溢,涌出,汇流,聚集,雨制造着紧张和暴力。地埂旁、麦摞边、公路畔,一顶斗笠,一身蓑衣,蓑衣老农不慌不忙地把雨水成经,土地成纬,经纬之间,就与天地连在了一起。

我有时牵着牛刚好到荷塘边。顺手折一枝荷叶顶在头上,荷花人面,随即呼之欲出,若是雨还在身体上谋篇布局,有时索性“扑通”一声,跳入池中,长成青蛙,那总不怕雨了吧。

那时牛通常“哞”的叫一声,抬头迎向雨,它是雨中的牛郎吗?

雨中做一点休憩,做一点观望,做一点躲避,那也是生活的一种。夏雨年年有,一起躲雨的人却不常有。多年后,那些雨中人渐渐远离了工业化的田野,模糊在渐渐走远的时光中。

秋雨,淅淅,沥沥,簌簌,不急不躁地链接着成熟,那点点滴滴的滴答声,裹挟着村庄丰收的前程,栗子、梨子、橘子、葡萄熟了,卖鸡、卖鸭、卖谷子,热血更替收获喜悦如家常便饭,不多的秋雨,以湿润催生了成熟的风姿。

冬雨,冻雨,小雪,大雪,冬天的雨提醒着村庄休养生息。高跷,火笼,孩子的铁皮鼓,老人的烟杆,躲冷雨于庐,木板门后哈欠声阵阵,懒洋洋歇着。集雪雨若干,煮沸,泡上一大杯浓茶,温暖祛除了一冬冷寂。冬雨漫长,满是流爱的光景,咱们和村庄一起歇着。

四季的雨指认着村庄一段段季节华章,有时平铺直叙,有高潮迭起,经久不息。而我们的年华在日月风雨中穿梭,走过无数的雨季,身体如石灰墙皮脱落衰败,露出沧桑的烟灰色。

雨究竟怎么了,它虐待了村庄和我们吗?

这些年,雨下在城市里,小洋楼里,水泥地上,再也没有冒泡的水花,没有鱼鳞瓦上的烟雾,没有老井石围上敲响的音乐,隔着玻璃窗,看雨默默与土地疏远。总是与城市的雨有缘而无份,再也触摸不到原创的泥泞与畅快。

雨慢慢退化,雪消失了,土地荒着,血缘越来越窄,村庄越来越消瘦,每一代曾经穿过村庄雨巷的人和脚印都生了锈。

牲畜和人都走得无声无息,那扇木门永远关闭着,村庄的雨找不到进口,直直的来,直直的去。唯有在村庄新塑的一尊牛雕像前面,一些人丢下无数声轻重不一的叹息。

点赞现代多情人,他们自发地返回。为与自然亲昵一些,在村庄山麓建别墅,置山庄,住农宿,希望过上临水抚琴,择水而居的古意生活,以抚慰自己与自然疏离的心绪,雨声成了他们接纳自然的禅音。不过,在群体与村庄的雨失联的今天,几个人的真身在雨声中,只是弱不禁风的标杆,其意义仅此而已。

回望古代文人,他们与雨在一起直切地悲欢离合过,吟唱“好雨知时节”的春雨,“山色空蒙雨亦奇”的夏雨,“空山新雨后”的秋雨,“寒雨连江夜入吴”的冬雨,他们与雨互为意象,妥妥地进入四季的雨纹理中,或许,那才是最真实的雨情生命观照。即使一天的雨景中,他们也能以自己细腻的七情六欲与雨情景交融起来,一句句雨诗落地成史,“渭城朝雨浥轻尘”的晨雨,“潇潇暮雨洒江天”的暮雨,“冥冥江雨湿黄昏”的晚雨,“巴山夜雨涨秋池”的夜雨,“黄梅时节家家雨”的梅雨,在雨中,他们一个个把自己都嬗变成懂雨的有情人,把雨、家和人类共同的感情打通,这是他们让雨、自己、村庄与后人共情点。

村庄的雨,古人真正走近过,雨寄托了他们许下一个个愿景,我们现代人带着政务、商情和逃离,试图重新拥有一幅与雨和村庄在一起断舍离的图景,那只是动人心魄的梦境了。

村庄的雨只中意与它们结亲的人,不谈功利,只重乡土,唯有挚爱人。

记得张爱玲曾说:“雨声潺潺,像住在溪边,……都要好好爱自己。”

村庄干涸,雨声寂寞,念一句雨诗,在梦中村庄与雨重新联结,好好爱雨中的村庄,也好好爱自己,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