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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土楼出海:《东溪谣》的文化密码 2020年07月29日

王梅芳

多年以来,何葆国固定了一种写作的表达模式或者说是写作的容器:土楼。土楼是闽西南独特的建筑,是早年中原人为躲避战乱而在闽西南深山中所建的世界上最坚固的民居。因为土楼的空间相对封闭,人与人之间关系固定,因此完整地保留了古汉语的口语,就是闽南话。何葆国不但讲土楼的故事,还讲怎么建造土楼,以及土楼的风俗人情。何葆国用艺术的价值来覆盖古老而神秘的土楼,使得土楼故事像一位位“新娘子”,蒙着何葆国精心制作的盖头,款款地从闽西南的山里走来,男人见了都想拿秤杆挑开这盖头,女人见了,更想看看那美丽的盖头下面是怎么样的同类。于是,好看的故事开场了。这一个个的“新娘子”从何葆国的笔下走出来,成为何葆国演绎人生、灵魂的媒介。

何葆国的书写是超越我生活体验之外的,我生活在距离何葆国遥远的东北,因此对他的文本感到格外新鲜和神秘。这些年,何葆国用土楼这元素来助推小说的举措,大获全胜。近日新鲜出炉的何葆国长篇小说《东溪谣》,又是一部致力于用土楼来探究人生要义的大命题。

《东溪谣》的故事发生在清朝中后期,闽西南边地苏洋村,这是一个靠山面水的村庄,以东溪与大海相通。苏洋一村两姓,苏氏和邹氏,他们的先祖从中原辗转多地来到此地。邹氏为客家,苏氏是福佬人;邹氏一心一意完成他的土楼修建大业,而苏氏总在梦想漂洋过海,用东溪窑的瓷器去换回银两。两姓有争斗有摩擦,但当大难来时却又能“共赴村难”。小说写出邹苏两族人分分合合的历史纠葛,虽是亲戚,却争端不断,从中折射出闽西南福佬人和客家人的江湖世界。他们是闽西南的主角,他们也都是不为地域所拘囿的族群,从中原到边地,又从边地出海,一起走到台湾、东南亚以及地球上的有海水处,安身立命崭露头角。

小说里最富象征意味的就是“活祖宗”苏顺风的出巡场景。“出海喽!出海喽!出海喽!”孩子们喊叫着,一声高过一声。“活祖宗”根本听不到这些喊话声、海螺声和铜锣声,他完全沉浸在自己少年时代那次出海的回忆之中。海螺声吹起了一片波涛汹涌而来的感觉,虽然面前的东溪水波不兴,但是轿夫们前后左右地颠轿制造出一种大船劈波斩浪的气势。“活祖宗”突然坐直了身子,干枯的身躯像是装了弹簧似的,往上一耸一耸,嘴里发出一种兴奋的叫喊声——那是他第一次看到海,载满瓷器的福船顺风前行,他就站在甲板上,海风吹着他瘦削的身子,像是托着他踏云神游一样,他嘟着嘴往外吹着气,风在他的鼻梁下、嘴唇间吹响,这是一支浩荡的潮湿的曲子。“出海喽!出海喽!出海喽——”一阵阵声音飘过了苏顺风的心间。他也在心里唱起自创的歌谣:“东溪流水长又长,烧窑忙来出海忙,金银番银滚滚来,夯造土楼万万年……”

这里可以看出葆国哲学家的素质,《东溪谣》的故事包含两个元素:命运、思想。这两个元素是揉合在一起的,思想观念决定命运,命运透射出人的思想观念。苏顺风在生活中出海的挣扎、甚至是奋力前行,移植到文学中,元气十足,煞是好看。苏顺风一次次出海的举动,说起来也是对梦想、欲望的追逐,这种欲望填补了自己内心虚空的大洞。因此,“出海”其实是完成自我,是在寻找人生的支撑点。这种出海比依赖于外力(金钱、权利)才能支撑起来的人生,是相当好看的,也使小说超出对现实的简单描摹,而上升到一种象征。他用苏家、邹家的故事诠释了人的意义:人究竟是要在安稳平顺中“建一座新的四角楼”,还是在不断地“出海”中探索发现人生新的可能性?

苏洋四面大山,溪水东流,春暖花开,蔚然深秀,几座土楼坐落其中,一幅世外桃园的美景,光是这样的生态环境,这里面的爱恨情仇,就足以迷醉都市的读者,但是,何葆国讲述的不仅仅是世外桃源的故事,他的梦想是要“出海”。

于是,文章开头,便出现了一个老到不知今夕是何年的“活祖宗”苏顺风,每天念叨的仍然是“出海”。“出海”这个词象征意义极大,很有探索性和进取感。这部小说里,有了“出海”这个意象,就像好酒有了好酒瓶儿,但是,“出海”这个容器,不但装的是苏顺风一辈的酒,还装着下一代人的梦想。

“出海”这个意象是在挽救我们,是觉醒,是探索,是创造,是勇敢地面对不可知的未来。大到国家的政体、文化、经济,小到一个人的工作、家庭、对孩子的教育等等,都需要“出海”。其实,我们大家都不知道到底怎么样才能“出海”,正因为如此,我们应该把何葆国的“出海”这个词儿,当作一把椅子,让我们疲惫的身体坐在上面,多坐一会儿思考一下,自己的一生究竟要的是什么?究竟是什么东西让我们充实而快乐?似乎自己就有了一个定义,一个目标,一个奔头,那么就对着自己的目标和奔头“出海”吧!余生似乎也不那么孤独和黑暗了。有多少海外华人是顺着东溪出海的?出海,也是闽西南的文化密码。

中国哲学讲究周而复始,何葆国在小说的开头,写了活着的苏顺风的梦想:出海,在文章结尾,“活祖宗”恍然以为飘荡在海上,他安祥地闭上了眼睛,仍然是“出海”。

“出海”的思想是苏顺风的,也是何葆国的,他大学毕业后曾拥有土楼一样稳固的铁饭碗,但是,他也“出海”了,辞职归家,专业写作,在文学的海洋里远航。可以说《东溪谣》是他最新的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