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一
初秋的风,温凉如水,从车窗中流进来。车子像一条鱼,从市内的车水马龙中游出来,奔向几十里之外的一处小山村——盖州市团甸镇和大石桥市博洛堡镇交界处的神树村。
此行,是应朋友之邀去山里的一个小农场做客。他说那里美景美食,特别是农场主人是进山当了农民的城里人,有故事,值得认识了解。虽然琐事缠身,但好奇心是最好的吸引力,终于在一个周末和友人们一起出发。
车子经过集市,转进被一片片庄稼地簇拥的乡间小路。小路如丝带把一个个村庄串在一起。又过了一道弯,友人突然指着不远处的一座小山说,“快看,看到山顶上的两棵树了吗?”我沿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那山虽然不高,也不险峻,但是在山峰的最高处却长着两株松树,它们相依相偎,傲然挺立,别具神韵。友人说,那两棵树被村里人称为神树,山峰因此得名神树峰。山坡下便是我们要去的地方。
车子驶上进出农庄的碎石小路,一片果园豁然出现在眼前。一株株果树在前方整齐地排列,翠绿的树冠里苹果若隐若现,彩砖甬道两旁花枝婀娜,月季、格桑花热烈露出笑脸,路的尽头站着两个人,一男一女,五十多岁的年纪,农民装束。他们大概就是友人说的那两个“另类”的城里人了。
下车,相见,寒暄,彼此介绍。男主人一张胡子拉碴的脸上满是花朵一样的笑容,乐呵呵地把我们往院里领。女主人脸上同样带着爽利的笑容,朗声说,你们随意玩,我去给你们准备饭菜。
友人是个登山爱好者,一下车就和同来的几个人相约着爬神树峰,说要到山顶的那两棵神树合影。我却比较懒,没有和他们一起去,而是在院子里东转转西看看,觉得一切都很新奇。
院子在山脚下,不大,北面是三间彩钢房,用于住人,还有两间堆放杂物和仓储。院子四周花团锦簇,猫狗在人们脚下游走。院子南面即是神树峰的山坡,缓而绵长,从山顶一直延伸到我的脚下,成千上万株翠绿的树木在热烈的阳光下伸向蓝天,林中隐约可加白色的鹅和金黄的鸡在游走嬉戏。
女主人在室内厨房忙碌,男主人在院子边的两个大锅灶前忙活。他说散放的鸡和野生的水库鱼,只有在大铁锅里慢炖才有滋味。我看着他锅上锅下娴熟地忙碌着,就蹲下来,在灶前给他烧火。
鸡和鱼都下锅了,他在灶里加上烧柴,拉着我在旁边的木凳上坐下,说,不用管了,小火慢炖就等着吃吧。
聊天就在灶火的闪烁中开始了。我很想知道他们这样的城里人怎么就到了山沟里搞起了合作社。
男主人很健谈。他说他叫钟岩,妻子叫卜丽萍,是大石桥市人。自己两次脑血栓住院,留下了后遗症。自己第二次出院后,医生就说了,最好是能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干点农活,有利于身体恢复。所以,他俩多方考察,最后在亲戚的介绍下看中了神树村,承包了几十亩地和流转了村里的果园和房屋,后来又把父母接到山上一起住。
我上下打量着他说,看你这样子不像是得过脑血栓的人呢。他笑得眼睛眯在一起,说,那你是没看到我四年前的样子。我刚来的时候,拖着一条腿吊着一个膀子走路。多亏这四年天天泡在地里忙活,我才恢复成现在这样的。
我很惊奇,也为他感到高兴。望着他黑红的脸膛和粗砺的双手,问,你俩这几年一定吃了不少苦吧?他笑着说,那是自然的,我和爱人在来这之前一天农活没干过,这几年可是把一辈子的活都干了。不只是干活的苦累,其他的罪也没少遭。
说这些的时候,他脸上的笑容在慢慢消失,眼里弥漫着我无法看透的复杂内容。
老钟说,他和妻子是在2016年春来到这里的。刚来的时候,村里人看到我们的时候乐了:就这两口子来咱这山里开荒种树?开玩笑呢?
我笑着说,不能怪大家不相信啊,这是眼见了,要不也不相信你俩能整出个啥。
老钟哈哈乐了,脸上的胡子也跟着一起欢快地抖动。他感叹着说,那段日子是真不容易啊!
家安上了,俩人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天四点他们拿着工具就上山了,用镰刀割草,用镐头翻地。老钟因为脑血栓后遗症使不上劲,常常镰刀不是脱了手,就是割到手上,但他咬着牙坚持。为了防止镰刀割手,他左手戴着双层手套。妻子的状况也没比他好到哪去,作为一个从没干过农活的城里人来说,她即要忍受阳光的暴晒,又要习惯农活带给她身体上的种种不适。
开始的三个月,是他俩最艰难的日子。除了老钟手脚经常受伤,俩人腰酸腿疼不说,双手也都打满了血泡,脸也晒得黑红,胳膊上的皮脱了一层又一层。再看身上的穿戴,从鞋到衣服,满是汗渍和灰土。这样的两个人,哪还有一点城里人的样子。他们每天拖着疲惫的身子从田里回到家时,简直一动都不想动,身上的肉没有一块不疼的。
老钟说,那段时间,我们两口子互相安慰,相互支撑,才慢慢熬过来了。
他们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划出采摘区、花卉观赏区、生态体验区。想的容易做起来难,一样一样干不完的活就像山一样地压在了他俩头上。由于储蓄不多,还有很多需要花钱的地方,自己能干的活他们就自己干,舍不得雇人。不会干,慢慢学着干,干不动,就慢慢干,歇口气接着干。滴水穿石,铁杵磨针,活再多,也怕功夫磨。横下了一条心的两个人,拿出功夫来磨,披星戴月,摸爬滚打,手上的血泡变成了老茧,细嫩的肩膀磨出了肉疙瘩。农活在他们面前变得不再那么可怕,甚至有些驯服起来。令两人感到十分高兴的是,老钟的脑血栓后遗症正在渐渐消失,不仅走路不拽了,手握东西也有劲了。这巨大的变化令他们很欣喜,更加觉得来这里来对了,活干得更加起劲了。坡上的荒草被割倒,荒芜的土地被细细地耕耘,被开垦的处女地上栽种上了果树、蔬菜,山坡上放养着成群结队的鸡鸭。
老钟有些不好意思地给我讲了一些有趣的事。记得第一批果树苗运到场地的时候,两口子就抓紧时间往挖好的坑里栽。那时正是清明时节,初春的风还带着些许的凛冽,绵软中带着力道,吹裂了他俩的嘴唇和手上的皮肤,他俩不顾这些,抓住植树的黄金节气,苦干了五天,栽下了四百多株果树,培好土正准备灌溉,有个热心的果农上山时经过了他们的地块,他背着手四下看了看,对老钟说,果树栽种的株距近了。老钟说我是按照书上指导的划定的株距呀。老农笑着说,咱这的土质不一样,而且你这里是北坡,这个株距不合适。老钟觉得他说的有道理,就认真向他请教,在那个热心人的指导下,他重新划定了株距,挖坑、把原来栽好的树苗起出来再栽倒新坑里。
说起那次费的冤枉劲,老钟乐哈哈的不以为然,说,吃一堑长一智。经过了这件事啊,我长了个心眼,既向书本学习,更向村民们这些土专家学习,两下结合,找到最科学的办法,再下手实施。
饲养家禽是件精细活,为了找到饲养家禽的窍门,老钟多次去养鸡场和人家学习养殖技术,回来就坐到鸡舍边上,一边喂着鸡鸭鹅,一边和它们聊天,比对孩子还细心。经过一段时间的摸索,倒真让他摸索出了养鸡养鸭的门道。鸡鸭鹅的成活率和产蛋率都很高。
老钟感慨地说,农场有了规模,渐渐步入了良性发展的轨道,苹果、桃、李子等数百株果树和满山坡的鸡鸭鹅,开始给我们带来回报。最大的收获却是我的身体已经恢复如初,爱人也由一个柔弱的城里女人变成了能挑重担能经风雨的坚强女人。
我感慨地说,你俩的故事可真多呀。
老钟说,那只是我们的故事。我再给你讲讲农村合作社是怎么办起来的吧。
神树村因为地理位置和气候的特殊,再加上独特的土质,村里产的小米多少年来都是博洛铺小米的主产区。据老辈人说,这里的小米曾作为贡品进献北京,贡米的品质一直被人们所青睐。虽然出产不多,每年也就几万斤,但是也算村民们一项稳定的收入。但是近年来,因为有些村民嫌产量低又费时费工的不合适,就都不太愿意种植了。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市场上出现了很多冒牌货,不管是哪产的小米,都打着博洛铺小米的旗号销售。这些因素导致村里的小米出现了价格下降和销售难的问题。所以很多人在还要不要种小米的问题上犯了难,开始打起了退堂鼓。
老钟说,我知道这一情况后,就和妻子提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成立个农业合作社,把神树小米做成咱农场精品农业的一部分,请教专家科学种植,咱收购,注册商标,然后投放到市场上卖。这样即保住了这个产业,也解决了村民卖米难的问题。妻子虽有顾虑,但还是支持我做下去。
说干就干,老钟请和他有过一面之缘的沈阳农学院的老教授帮他们做标本研究。他们还把村里的老把式请到山上,请教种植方法。经过一年的试验总结,老钟先在自家的田里演习了一把,取得了成功。这样,一套科学、严谨的科学种植技术算是有了雏形。第二年开春,他把村里的种粮户召集起来,一起学习,组成了神树村谷物合作社,牌子就挂在房檐下。
我扭头顺着他的手势看,果然看到了一块金色牌匾挂在屋檐下熠熠生辉。
2019年的秋天是金灿灿的。合作社高价收购了村里出产的小米三万斤,夫妻俩没日没夜地跑注册,购置了真空包装机包装,跑销售。他们到处奔波,风雪兼程,寻找销售渠道,他们还在网络上开起了网店。经过多方努力,线上线下多渠道销售,他们总算在2020年春把小米销售完了。
老钟笑着说,我俩一算账:得,这么忙活,才弄个保本赚吆喝。再一想,我们多受点累,可是村里的小米产业保住了,乡亲们的收入保住了,也挺好。
老钟总是说说话就哈哈大笑一声,这笑声很有感染力,让我看到了他对待生活的态度。
不过,他还是有点担忧今年的销售。去年村里人尝到了小米带来的甜头,今年便在适种地段增加了种植面积,再加上科学种植,产量增加不少。按照去年的经验,今年的小米销售压力会很大,真有心不收那么多。但是当人们把米送到面前的时候,他心又软了,收吧,乡里乡亲的种地不容易。
收完了小米,夫妻俩一起商量对策:看来咱只用去年的办法是不行了,还得拓宽销售渠道。
老钟说,红旗大集,老边网红小镇,营口市举办的农民丰收节,咱俩带着博洛铺小米都去见了大场面。有记者问我,这么辛苦为了什么?当时真把我问的不好意思了,我面对着镜头说了句心里话,神树峰给了我一家人的栖息之地,也给了我第二次健康的体魄。我回报大山和乡亲们的就是,和大家一起把精品农业做好,愿意为博洛铺小米代言。
我不禁对他竖起了大拇指。老钟腼腆地笑了,说,饭菜都好了,吃饭吧。
朋友和几个伙伴们也都陆续从山上下来了,一边在院子里乐呵呵地洗手,一边对山顶的风景赞不绝口。朋友笑我没饱着眼福,我笑着告诉他们饱了耳福。见他们疑惑的样子,我也不解释,被主人引着入席。
餐厅里摆着近四米多长的条桌,桌上琳琅满目。鸡鸭鱼肉俱全倒也不稀奇,难得的是这些东西都是绿色的,那些产自田间地头的茄子、土豆、玉米自然也是必不可少的。我们这些城里人蜂拥在桌子旁,早已没了矜持,比试着饕餮起来,大快朵颐。
老钟夫妇都没有上桌,女主人忙着添菜倒酒,老钟却拿了把二胡坐到旁边,拉起了二胡。他一身庄户人打扮,满脸胡茬子,坐在椅子上,微闭着眼,把二胡立在腿上,略一思忖,随着身躯的摇晃,悠扬的乐声如山泉般倾泻而出,一曲方罢又拉一曲,曲声婉转回环,如泣如诉。
我们情不自禁地放下手里的筷子,热烈地鼓起掌来。
饭后,在我的央求下,老钟把我们领到了室内,向我们展示了他和妻子的剪纸作品。
一幅幅精美的剪纸作品展现在我们面前,有青花瓷系列、蝴蝶系列、四大美人图、十八罗汉图、人物肖像系列、四君子系列、书法作品系列等等。我们一行中有画家和书法家,他们对这些作品评价极高。
朋友和老钟夫妇很熟悉,他介绍说,老钟夫妇都是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他们师承河北蔚县剪纸传承人、中国美术工艺大师高佃亮学习刻纸(剪纸)技艺。多年来,他们参加了各类比赛,荣获国家、省、市级奖项三十余次。其中钟岩创作的剪纸作品《钟馗神威图》在第二届东北亚工艺美术精品博览会大赛中获得铜奖,卜丽萍创作的剪纸作品《迎全运爱家乡》在“迎全运、爱家乡、建辽宁剪纸艺术展”中获得优秀奖。
听完了朋友的介绍,我对这对儿在山里扎根的城里人更加敬佩了。我在室内环顾,看到墙上有一幅装裱后的剪纸作品,是陶渊明的诗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我想,这不就是老钟一家的生活写照么?
同行的一位书法家也是老钟的朋友,他看到这一幅幅作品,看到那些挂在墙上的一个个获奖证书,感慨地说,原以为你们到山里后,就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创作了,没想到你们现在创作的作品更好了。老钟笑着说,基层是艺术家的土壤,我们俩的艺术之根在这大山里。这四年间,我们是体会到了土地的厚重和大山的深沉。现在,我们正在努力把这种感悟用手中的刻刀刻在纸上。
推开房门,抬眼处即是神树峰,从山脚到山顶,硕果累累,果香浓郁,鸟儿在枝头欢唱,鸡鸭在林间散步,一派美丽的田园风光。钟岩、卜丽萍这对来自于城里的夫妻扎根在大山深处,一手荷廉锄,一手握刻刀,把对生活和艺术的爱,深深地刻进大山深处。命运回报给他们的,必将是无限华彩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