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穹

一个扶犁耕种的女人出现在我视野里已经有数日之久了。她劳作的田地与我家相隔一条窄街的距离，透过后院的高墙就能看到她深耕细作的身影。

女人总是把自己的头脸裹得很严实。与外界只保留一双眼的互动和交流。身上也总是套着肥大的工作服，她这身装束让我不由联想到穆斯林的女人们，好像一只拒绝破茧而出的蝶，把翙翙其羽的美好藏在窠臼里一般。

我从没想走近她，但我总是在送走迎来的晨起或暮落时分，顺着通往车库的小径走过时，隐隐约约听到墙外传来的窸窸窣窣的，铁器遭遇砂石相互磕碰的声响。我好奇地踮起脚尖，从高墙望出去。每次都能看到那样一副不变的画面——一畴、一女、一犁、一筐、一锹、一镐，此起彼落忙不迭的情境。

我以观望者的姿态站在那里总能往后拖延晨读或喂食猫狗鱼的琐碎时间。而时间总会在我无所用心时欢畅地向前奔跑，但我从没因此觉得自己错过了什么或失去了什么，反而会为一种遇见和谐了什么或坚定了什么。

女人和我仿佛的年岁，却对农事煞有介事。一人犁地，一人下种，一人施肥，一人碾压，从晨忙到晚，乐此不疲，像遵循了几千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法则的原始部落里的人们。她身上自带着一个上紧了发条般的生物钟，闻令而动且而息。令我不解的是，很少能见到她的家人过来陪她一起共同完成晨来暮归的劳作过程。

整个暮春时节，她都在重演着中国农家版的《老人和海》里的某些相似的情节。慢慢由简单的生存欲望演变成为一种孜孜以求的信念。那是一种不仅仅是为了生存而生活的人生信念。

这都是后来我用目光推开了那道阻隔，心不甘被圈囿，逾拒高墙走近她时，从她的言谈中透析到的。

那时她像还没来得及化蛹成蝶的一枚茧蛹自行破解了那头严密的武装，除了一双已经适应了环境的眼睛外，鼻子、嘴还有整张脸都像刚从温棚里挪移出境，没经放风而获释的小菜苗，一会儿就被初夏的阳光和风舔舐出细密的褶皱来。

这么多农活你怎么就一个人干呢？我瞅着她那双虽经岁月摩挲但依然能点燃生活热望的眼睛问道。

就这点活我一个人慢慢干就行，他还有他的事做。她笑着说，嘴角露出一颗小虎牙。

我真想告诉她，你笑起来真好看。但我却说，你栽这么多樱桃，又种这么多花生，不觉得累吗？

这点还算多呀，我山上还有上百棵樱桃树呢。每棵我都要亲自管理。其实，操劳这些农活说是为了日后养老做准备，但真到需要它们时却能获利多少？最主要的是劳有所盼，乐在其中的过程。你有所不知，当我一个人坐在山上，望着自己亲手侍弄的果树，各个枝繁叶茂，特别果实累累时，这一切换来的就是一种满满当当的幸福快乐的心情，之前的所有艰辛顷刻都跟汗水一起蒸发掉了。

她说的这种心情若在我四十岁之前可能体会不到。因为那时我还是个农盲。自小对农活就有一种本能的逃避心理。虽生于斯长于斯，后来也与土地朝夕相处了几十年，但心却始终怀有跨越千山万畴，抵达一处无烟火之境的桑弧蓬矢。自家的那块土地不是租赁出去，就是退耕后还成一片自由生长，与杂草穷极狎昵的花木林。

世易时移，或许境由心造，就在某一年的某一天，我无意间抡起了镐头，一镐一镐在那片荒弃的自家院里勾勒出了一块块生机盎然的菜园地来。现在看过来，我那时刚进入不惑的年岁，自此后侍菜弄花一发不可收。

这个春天因这场疫情迟迟没有复工。我在家的闲情自然多了起来。除了看书写作，竟也琢磨起前庭后院那些可利用的空间，想以我的想象力把那些空白付梓成荫。从未雨绸缪到付诸行动，仅仅一个睡梦的过程，第二天以及以后的多个日子，陆陆续续的，我的院子里就多出了许多新生植物。

前庭除了一棵黑枣树，几株葡萄树，一盆无花果和四方兰、一坛蝴蝶兰，又新增了一棵石榴树，还在方寸宅田里栽植了数棵辣椒、茄子、西红柿、南瓜、丝瓜以及癞瓜。后院除了已有的，新增的名目更是繁多了：树木有海棠、黑莓、桑葚；花木有和平月季、多色嫁接月季、各色蔷薇；菜蔬有芸豆、土豆、菠菜、香菜、青菜、油麦菜、生菜、黄瓜和韭菜；食粮有粘玉米、红薯、花生。

这些物种都是经我手亲自栽培出来的。整个春天我好像都在做着这些种花、育菜、栽树的事。像回报母亲的婴儿，由发芽到成苗，由娇嫩到葳蕤，由花开到果熟，这些植物不断为付出的人传递着结草衔环的情义。也确实像女人说的那样，过程中劳有所盼，忙有所乐。

但我还是会对一片需要开疆拓土的莽原或荒地望而生怯。譬如我眼前的这片本是荒秽的，经过了女人数日的捯饬和运作后已林木成畦，如今又被她一垅垅耕种上农作物的田地，这么一大片……

所以我走近她，不仅是为了满足一种好奇，探究一人耕作却乐此不疲的力量所在，而且也想与她一起分享境无好坏，唯有心造的美好信念。

塞尔斯曾说：食不果腹，躯体无法支撑灵魂。但生而为人，活着本身就是一程苦旅，若单为生存而生活，生活就像顶着一头没有删繁减秽的枝枝杈杈的老树，杂乱而不通透，又缺少美感。

人啊，不过就是一生一世花。望着眼前负重前行却依然笑容可掬的女人，让我想起杜甫的《佳人》中的诗句：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