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观

国境

老鼠斑与佛跳墙，

虾与蟹，在辽宁营口的小酒馆，

与广东、香港的味道几无二致。

因此确信，海水是相通的，

亚热带与温带有相同的血缘。

连候鸟也飞而复返，

舍不下任何一方水土。

火候与佐料入味儿了，

鱼在哪儿也好吃。

真热爱祖国的土地，

即使流浪时也感到熟悉。

清贫时眼泪巴巴地望向天空，

富裕时还是老样子，万里无云。

死生何足惜？大地

让我站立，让我安睡。

卢梭画境

我来自于人的世界，是的，

我的劳作，果腹的食物，

画笔与颜料，甚至我的梦想，

姗姗来迟的赞美，从来没有过的，

应得而又高不可攀的奖赏，

都需要他人的加持，即使快乐，

也不争气地需要分享，与人。

但此刻，我只想远离人群，

成为一颗闭眼沉睡的树，与翠鸟，

与太阳一起，切入白日梦境。

我坐着，与悲伤无关，与他人无关。

那荫蔽着我的树木，比现实美好，

雏菊、山葵被心灵放大，色彩

与形，每一片细节全部完美。

多少种梦，甜蜜的，恐怖的，

惆怅的，醒而消散。而我的梦，

从不曾逃脱，再不起眼的画布，

也被我的色彩涂满天真。你们嘲笑时，

我微笑。同一处地方跌倒过，

我不在乎再次跌倒，直到我真正站稳。

我处身的世界是真的，我完成的也是真的。

大树

高空，无人机的眼里，

每一片叶子，高出屋顶。

像伞盖一般无情，它顶开太阳，

藏下人世的秘密。独享一片

无忧的天空，只为朗月剪影，

雨水梳发。而飞鸟，

黄昏时飞入熟悉的栖枝，睡眠中

梦入溪涧，为搡拥鳞闪的鱼。

黎明时所有的飞行，自由而焦灼，

它们赶赴不同的现场，带来喜讯或噩耗。

只有蝙蝠在风暴来临的前夕，剪刀般

翻飞于阴沉的民居，像阴郁的农夫

沉默地吞噬食物。直到某个时辰，

云破日出，三五个沧桑的知己，

传递烟草，在树下吐出辛辣的火雾。

大漠落日

可以无穷挥霍原始野性，和贫瘠苍凉的

沙漠，拖着无边际的死亡阴影，

无情与残酷的淋漓尽致表演，惊心动魄。

太阳和月亮交替看守这不羁的坟墓和囚室，

以酷热与寒凉。人，

有时候要泅渡荒漠，以死亡或顿悟的代价，

抵达绿洲，领略“河西走廊”之美。

一些人幸运地成为“上帝花园”生物，

不需要攀缘高山，止步汹涌的海洋此岸。

而另一些人，像你我，

却需随时选择生死，只以一驼、

一瓢饮，跋涉于无际涯的昼夜，

一步步细数沙砾，向日倾诉，

月色下排尽最后的尿液。注定的，

我们会厌倦鲜花簇拥，渴望意志的折磨。

生命贪婪无餍，金钱与身体

往往不够挥霍。顿悟

发生在夕阳西下之刻，万籁俱寂，

浑圆鲜红，斜晖给驼峰涂上金色，

骆驼之眼折射宝石般的光彩，

这畜生的巨大双唇，不断咀嚼

风、空气和光线，获得犹如

永生的动能，恍惚间笑对

落日余晖，大漠孤烟……

舞蹈

舞蹈古已有之。旱年巫师祈雨，

手舞足蹈，祈愿动作、唱告

可以感天动地。宫廷女舞以邀宠

为出发点，尽现女性的柔美狐媚。

萨满、傩戏，与神灵沟通灵异神秘。

远离皇权的侗苗向火唱踏，身心皆悦。

西北的鼓舞则剽悍，声响与动静震天。

广场鬼步舞风靡城乡，比交谊舞普及，

幽默、原始消解了西方宫廷舞会的盛况。

夜总会的士高随市场经济而衍生，

还有一种特定的周末舞会，专为权贵。

我的生活基本与舞蹈无缘，我的思考

沉郁而拘谨，春天热情绽放，

隔着玻璃默然注视；隆冬的酷寒，

结冰的路上趔趄；每当我随乐而起，

就有恶行让我愤懑；为友情干杯时，

欺诈的苦酒已在发酵；庸碌时不堪嘲讽；

杰出时遭逢扼杀与抵制；仰望星空，

钻石散落无垠；去到海边，

所有的别墅属于别人；未邀约时，

想象中的不屑、拒避已把我击倒。

舞蹈变成一种病，一种心结。

本能在抗拒这个题材，像弗洛伊德，

鼓起勇气进入潜意识，社会之疴，

历史之镜，照射出萎靡的心形。

阳光透过云彩泼洒下来，树，

一排排一棵棵长高长大，毫无顾忌。

花无忌盛放，牡丹是牡丹，玫瑰是玫瑰。

瓶花

鲜花从来具有阶级性，花瓶

莫不如是。对老农而言，

花草犹如稗子，与粮食有关的

才是正事。花瓶在古代是等级的象征，

御窑精制的瓷胎画珐琅瓷器，专供皇帝。

至民国，富贵人家用的莲子罐、掸瓶

相比宫廷钦办的官窑已等而下之了。

我从来对鲜花警惕，

轻易不买不送。大部分老派中国人

也是有心结的，不敢奢侈。

我宁愿欣赏纸上瓶花，吴大羽的，

林风眠的。最后真正打动我的是常玉，

动辄数千万的拍卖价，使你无法不关注

一个旅法中国人对美，凄切而又高贵

的阐释。深色单纯背景上凸显，

瓶体线条简洁，花枝斜倚，

花色清冷哀婉，打动你的正是苦难

中的幻美，即使一无所有，

你也可以在这样的意境中死去，

独享虚无的慰藉与华丽。感觉与美

已经是无价的了，而花瓶本身，

宋元明清官窑，早已突破亿万身价。

当一所豪宅，物性的尺度占满空间，

只有鲜花配得上黄金。它的植物性

才与生命本身贴近，形与色

之美，才能与金钱一起调动全部

的感官，体现成功的昙花之美。

街市树

坐在二楼的窗口，树离得很近，

树巅的高度与远处的高楼齐平。

早春的树，看似干枯的枝条繁密，

它们与时间密谋，暗藏遮蔽一切

的野心。硕大的M字幕下面，

人形零落，他们迈动的腿

使前街缩短。衣服的颜色

像是吴冠中的点墨。商场的门

次第开敞或半关闭，透着陌生

而暗含敌意。因红灯停伫的车辆，

像是沙漠中的棘颗儿，被沙暴

短暂遗弃。而发动机强韧如须根，

等绿色的风唤醒生长前行的动能。

千万人被驱使，在几十年的光阴

中来到同一处街市，做着几乎

同样的事，聚会、寻衅或是引诱、购物。

他们被另类监控记录，被分析

意志成因和习惯的动线，最终

被设计，行为变成机械，

习惯笼入类型，智能机器诗人

被带上桂冠。情与爱的比率降低，

帅疏离面容，美亲近黄金。

急切的春意阑珊、阑珊，像无法

引燃的木柴。树全身出动，

从概念性规划到控制性详规，

到设计完成，只等某一个节令，

忽然之间，满缀叶片，

叶脉在红润的皮肤下隐约畅流，

花朵挣出娇容，在人的社会，

树出落成一个榜样，一种示范。

燃烧

日常事物销蚀的沙漏躲在暗处，偏离

常规的因素高于阴影，比荆条棘手。

像盘筑中的陶，多余的泥堆放的险境，

新形态之名腾空而出。内部与外部

相关，逻辑的根牵引推导的藤蔓，

多种可能禁锢于阶段的焦灼。

威尼斯的琉璃匠人，作为操控者，

在透明的车间驱动凶猛之火，琉璃之水

以滚沸之姿臣服克物，它以数秒的

代价，换取另一种通透之运：

雀鸟，或是唤起喜悦之形。

完美是残酷的考验，用淘汰反操控。

柔软意味着灼热。地火呼应太阳

的燃点，为补锅匠喷出炽焰，

随机成形，以无法观照的流程

演绎成山之作，冷却后的山口

以上帝之锅恒盛长白之泉，或烹制溶洞，

催大植物，坦然受鸟兽之拜。

青春多么短暂，生命多么炽热，

母乳的汁，知识的柴，

将人引导化形。血液成精，

感性与理性，历史的考卷电脑判分，

以真、以善成美或是遭受唾弃，

内在之素使人弯折，也让人背光灼灼。

擎石而行

家中收藏的一块石头晚上托梦，

让我放它回原处。被忽略后

发生了许多事，我不得不举着它

寻找它的归宿。白天与美丽的海

有关，阳光照耀下石头幽深缄默，

海水翻滚让它不要下沉。夜晚

与草地粘合成谜题之锁，石头之钥

根本失效。荒山上的一个星期，

到处乱石嶙峋，许多的图案

拒绝再添一笔。湖泊，

星罗棋布的湿地和水汊，土与泥

纯粹得容不下一只硬茬，一个月后。

虽然属于物质世界，这个终年浓罩

雾溪的域度，没有一样明朗的事物，

持续半年不置可否，石头

与我，只得搭上昂贵的气球，

飞向一个600年古镇，石砌的街巷

与砖墙嘀咕诽谤，让我们抽身离场。

即使在拱桥下，举着的石头

与弧状的穹顶惊心动魄地违和。

进入集市后，人言可畏，

最终是棉球夺冠，石头屈居其后。

无奈，第300天它最终被放置于祭坛，

不是作为祭品，而是愈来愈被膜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