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利

深夜，天空飘着云，月亮时而被遮盖，时而露出。在离河口市不远处的小塘村，此时一片寂静，村里人大多入睡。而林虬树却难以入眠，他悄悄地下地，没惊动睡着的妻子桂荣，从西屋出来，经外间，又从东屋门玻璃上看了看熟睡的老妈，这才轻轻地推开外门来到院子里。

虬树坐在院中那掉了漆的木凳上，从手握的烟盒里拽出一根烟，用打火机点上，吸吐着烟雾，眼前那小碗粗细、房顶高的小虬树瞬间被青烟笼罩，缓慢飘散。

虬树吸着烟，想着心思。连日来，县纪检委找虬树谈话，还要查账；公司副经理老段背后耍阴招，把本应到手的工程给了他亲戚；目前开发公司资金缺口，银行贷款也是举步维艰，这些事搞得虬树焦头烂额。

正当他苦思冥想的时候，虬树妈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手搭在他的肩上，轻声道：“儿啊，遇到难事了吧？”见是老妈，虬树忙起身，让老妈坐下，自己蹲在老妈身边，边给老妈捶腿边说：“妈，您老怎么起来了？儿没事，出来看看夜色。”虬树怕老妈担心，说是出来看夜景的。

知儿莫如母，借着月光看到木凳腿下残留的多根烟蒂，虬树妈明白是儿子遇到难办的事情了，想了想，她指着小院的小虬树说：“儿呀，你记得咱老家院里的大虬树吗？记得那次你辍学老妈在大虬树下实行家法的事吗？”听到老妈的问话，虬树“嗯”地应了一声，自己的思绪便回到了老家的那些旧事上……虬树老家在锦川市墨山县土城子村，五间瓦房在村里算是不错的人家了。院子里有棵大虬树，据母亲讲，这棵大虬树是虬树爷爷种下的，已经四、五十年了，有小菜板那么粗细、三个小平房落起来那么高，树枝屈曲盘旋，枝繁叶茂，在村里独一无二的。母亲常在大虬树下给儿子讲故事。母亲出自书香门第，是位知书达理的女人，嫁给父亲后，担起相夫教子的责任，教育儿女，要端正做人，学虬树精神，坚韧刚强，盘旋向上。母亲的教诲在虬树幼小的心灵里扎下了根，他理解了老妈给姐姐虬枝和他起名字的用意了。“妈，儿明白您的意思，放心，我能解决。”虬树知道，每当遇到困难，老妈就讲大虬树，教导他做人的道理，让他养成刚强、低调，忍让、谦和的品质。其实，虬树的确很低调，常年穿一套蓝色运动服，无论遇到人和事，他都保持平和心态，哪怕有人恶语中伤，他都忍让，这是一般人做不到的。虬树妈看着儿子，“我儿懂事，做得很不错，唯独书念的少，都是因你爸去世早，耽误了你的学业，咳！”她说完，打着咳声，觉得对不住儿子。

提起这事，虬树又想起了爸爸临终遗言和自己辍学的事情……虬树的爸爸叫林榕茂，是村小学教师，在那个年代，因说错一句话被打成右派，接受管制。白天在农场干活，晚上被拉去批斗，身体和精神受到了严重的摧残。一天，虬树正在上课，姐姐就来通知他爸爸病危的消息，后姐俩随妈妈去了农场。爸爸在弥留之际，向妈妈交代了后事，又拉过虬树的小手，有气无力地说出了临终遗言，“孩——孩子，你，你是我们林家的男人，要，要坚强，好好学习，将，将来成为男子汉，挑，挑起，咱，咱们老林家的这杆大，大旗。”小虬树已泪流满面，不住地点着头。就这样，全家人在悲痛中看到虬树爸咽了最后一口气。虬树爸死后，虬树妈按丈夫的遗愿，把他安葬在村西头的丘陵岗上，因为那里能看到自家院里那棵大虬树，来宽慰他那不舍的亲情……爸爸的离世，让年仅十六岁的虬树瞬间长大了，看到老妈一夜之间变得苍老，看到要回娘家的姐姐依依不舍的表情，虬树决定辍学，挣钱养家。为这事，虬树还遭到老妈一顿家法，屁股上挨了二十多下竹板……正当娘俩沉浸往事中的时候，月亮露出明亮的脸。“还好，跟你二叔学了木匠手艺，才有了闯荡的本钱。”虬树妈看着出息的儿子道，心里很宽慰。

学徒时，二叔常带着徒弟们去村里干活，还能挣点工分。当时，师傅一天挣二十个工分，徒弟挣十个工分。村长“韩老嫌”只给虬树五个工分。年终村里工分兑现，一个工分兑换八毛五分钱。这样虬树一天能挣四块两毛五，也算有了收入，加上姐姐每月寄的生活费，生活还算维持，在虬树心里特别感谢二叔。不过，虬树也有记恨的人，那人是村长“韩老嫌”。虬树清楚地记得，在爸爸刚被打成右派不久，“韩老嫌”就带着人来抄家。那天，他们闯入虬树家，一阵翻箱倒柜之后，没有找到值钱的东西，却把爸爸留下的图书洗劫一空，临走时，他还让人拿起斧子来砍树，因大虬树太粗，他们实在累得砍不动了才罢手，大虬树根部被砍出一个大豁口。不过，大虬树没枯死，存活下来，而那个豁口就成为印记了。想到这儿，虬树对老妈说：“多亏我姐把咱娘俩户口转到河口市这边，我才有了这样的机会。”“是啊，你姐也不容易，妈总以为她远嫁他乡，不管咱娘俩了，现在看来妈错怪她了。”虬树妈自言自语。“不过，”虬树妈又话头一转，“还是我儿能耐，懂得抓住机会。”老人总是重男轻女，闺女再好也不赶儿子。其实虬枝特别懂事，在她七岁时，年近四十岁的妈妈生了弟弟。虬枝经常帮着妈照看弟弟，莲花湖畔就是他们童年的好去处。他们常来湖边看荷花，采莲藕，戏水、玩耍。姐姐还念妈妈教她的童谣给小虬树听：莲花美，莲花香，水煮菱角香够呛，鱼儿游，船荡漾，恰似江南好水乡。那童谣，虬树后来也学会了，他们欢笑着，玩耍着，千亩莲花湖留下他们的太多的童趣……“还是我儿能干！在城里卖冰棍儿那会，我儿多受累啊！”虬树妈那种心酸的表情深情地看着儿子。唠起卖冰棍儿的事，虬树觉得虽然累点，那却是他赚的第一桶金。

那是搬到河口小塘村的次年夏天。虬树想出了挣钱的商机，晚上进城里卖冰棍。他知道城里人多，夏季炎热，卖冰棍本钱少，只要付出辛苦，就能有钱可赚。于是，他用姐家闲置的自行车，打个冰棍箱绑在后架上，白天在村里正常干活，晚上他就骑上自行车到市内冰棍厂取冰棍，然后走街串巷卖冰棍。没想到卖冰棍有了可观的收入，一年下来，虬树共挣了一千多元钱，这归功于虬树那一张喜庆的脸，人来熟，见人就笑，不笑不说话。有时，就连小孩取笑他，他也不生气，还是笑脸相迎，大人小孩都喜欢买他的冰棍，这也成全了虬树。加之别人卖冰棍只是吆喝，而虬树却编了一个顺口溜，特别惹人注意。每到一处，他就喊着顺口溜：小塘虬树卖冰棍，一毛钱两串不算贵，大人吃了神气爽，小孩吃完早点睡。听到顺口溜，大家就出来买冰棍，孩子们也满大街随他喊，人们一下子记住了小塘村有个小伙子叫虬树，晚上出来卖冰棍。正好村长批给他家了一个地号，虬树用攒下来的钱，加上二叔买他家老家房子的钱，虬树在小塘村盖起了三间平房，搬新家时，虬树妈让他要了一棵虬树苗，种在新家的小院中。知道老妈偏心，虬树解释着：“妈，还是我姐功劳大，要不是姐姐介绍我去开发公司上班，就不能有现在的发展了。”虬树到城南镇开发公司是虬枝这个公司会计给引荐的。正赶上公司招人，虬树又会木匠，虬枝就跟经理推荐，公司王总同意了。后来，虬树勤奋工作，外修内敛，得到了王总的器重和城南镇领导的认可，不到两年被提拔为公司副经理。不过，在入党考核时出现了问题。组织派人去墨山县外调，结论果是虬树父亲是右派，不能发展虬树入党，这让他很是郁闷。

后来，虬树从报纸上得到消息：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在北京召开，全会提出把全党的工作重点转移到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上来。其中有一项是清理重大历史是非的拨乱反正。虬树看完之后，心中像开了花一样，他知道父亲的右派将要得到平反，暗淡的日子就要迎来曙光。没多久，老家二叔来信告诉虬树说他爸爸的右派帽子摘掉了，虬树特别高兴。二叔还告诉他自己当村长了，“韩老嫌”残废了，听说被人打的。虬树暗自高兴，他心知肚明，却不动声色。虬树又把这事转告了姐姐，虬枝听后没吭声。就在那年，虬树入了党。同年，虬树和桂荣结婚，再后来，公司王总退休，虬树扶正。“你们娘俩唠什么呀，深更半夜不睡觉，在谈论谁的功劳呀？”妻子桂荣起夜，发现虬树不在身边，又听到院里有人说话，这才推门来到院中。“哈哈，唠你呢。”虬树妈很会当婆婆，转过话就夸儿媳妇，“你是我们老林家功臣，不仅生了一双儿女，还支持虬树工作，照顾全家老小，你的功劳大了去了。”虬树回头看了一眼妻子桂荣，眼里透出一种深情。他很清楚，自娶了桂荣为妻，他家里顺风顺水，桂荣考进村小学公办教师，还逐渐升为校长。同时做到孝敬婆婆，相夫教子，还能在虬树事业的决策上起到关键作用，使得事业如日中天。虬树笑着对妻子说道：“是啊，村里和公司的人都夸我找了好妻子，一个发婆家的好女人。”桂荣得意地看着丈夫说：“就你嘴好，人都说我是智商高，你只是情商高而已。”桂荣撇了一眼虬树。“对，咱家桂荣就是智商高，你不仅是好校长，还是我儿事业的操盘高手，家里家外全靠你把关了，辛苦了！”虬树妈又一阵的夸奖。“一家人就别夸了，都后半夜了，咱回屋睡觉吧。”说完她扶起婆婆回了屋。虬树说了再抽根烟就进去。

看到老妈和妻子离开，虬树的心情好了许多，他又理顺一下解决问题的思路，然后掐灭烟头进屋睡觉了。第二天，面对县纪检委工作人员，虬树怀着平静的心态如实谈了自己知道的真实情况。然后，调查组的同志又进行了一上午的查账，给出的结论是招待费过高，一些票据走账不合理，要求虬树立刻整改。

让虬树烦心的是那两位落选的村书记和村长，镇里安排到公司任副经理。不过，他们啥工作也不爱做，且私心严重。看在镇领导的面子，虬树又不能为难他们。那个鲁副经理，上午打电话，中午喝顿酒，下午不是去洗浴就是去跳舞，动不动就有派出所打电话让去做保释，虬树知道又是瞟娼被抓。有时他老婆也来单位闹，虬树还得打圆场。更让虬树气愤的是，本来虬树跟市规划局都谈好的项目，让段副经理去落实，结果他把项目给了他亲属。思前想后，虬树还是忍下了，以后就让他们闲着，不惹事就行，事情还得自己亲力亲为。没多久，虬树迎来了大好机遇，经镇党委研究决定将开发公司转制。按协议，虬树把在册的公司员工进行工龄买断，自己保留了建筑公司，这样他就能轻装上阵，大显身手的时候了。

岁月如梭，转眼三十年后，虬树的建筑公司已名声显赫，县市很多楼盘都是他公司的杰作，他已是县市两级人大代表了，也成为身价过亿的大老板，还被人笑称“林千户”。同时，他带出的几个好兄弟，也成为建筑行业的佼佼者。更欣慰的是虬树的儿女完成了他的心愿，双双大学毕业，一个成为医学博士，一个成为市里很有前途的组工干部。去年，虬树老妈百岁生日过后不久，突发心衰离世，老人走得是那样安详，可谓是寿终正寝。虬树把老妈的骨灰同爸爸合葬在老家的墓地，他知道老妈会告之他父亲，儿子没给他爸爸丢脸，为林家抗起了大旗，还有就是老妈能跟爸爸一样，在西边的丘陵岗上看到老家那棵大虬树了。在虬树六十六岁过后，他和妻子商量，变卖了资产，告老还乡。他们搬回到了老家墨山县土城子村，从二叔手里买回了他家老宅，又给二叔一张二十万元的银行卡，让二叔安度晚年。虬树出钱给村里重建了学校，又出资为村里修桥、修路，每年还不忘资助几个贫困学生完成学业，尤其是在脱贫攻坚的关键时期，他出资五十万元义务为二十多家贫困户盖起了蔬菜大棚，变输血为造血，彻底改变了贫困户的生活出路，这些善举深得家乡人的赞誉。虬树又把老宅重新翻盖了五间大楼座，里外做了装修，又砌了大围墙，使老宅旧貌变新颜，唯一不变的是院里的大虬树，它虽历尽沧桑，伤痕累累，但仍就枝繁叶茂，独树一帜。每逢节日，虬树家更是宾朋满座，热闹非凡。邻里们就爱聚到虬树家里，因为到他家，好烟，好茶，好招待。更主要是虬树老两口为人实在，热情好客。大家喝茶抽烟，续说往事，互道乡情，不亦乐乎。

在虬树七十岁生日那天，全家人生日宴过后，虬树来到院中的虬树下，他坐在椅子上，看着大虬树若有所思。“爸爸，你看爷爷怎么了？他怎么对着大树发呆呢？”九岁的大孙子扯着爸爸的衣襟往外走，还不停地发问。“是找虫子吧，”外孙女刚过四岁，在大虬树旁玩耍，随口答道。“哎，姥爷，这树根上怎么有个大口子呀？”这外孙女精灵古怪的，就爱提问。“你爷爷是想以前的事了。”儿子对他儿子说。“爸爸，”女儿拉着她的女儿，又对自己的老爸说：“您还是给孙辈们讲讲吧。”女儿恳请着。老伴桂荣也从屋里走出来，听到他们的谈话，笑着说：“你爸爸要是讲起大虬树的事，那别提多起劲了！”虬树看到眼前儿孙满堂，心里其乐融融，神清气爽，脸上像绽开的菊花，笑着对孩子们说道：“来，来，都围过来，听我给你们讲大虬树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