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皂角庭钩沉 ——记我的老师吕公眉先生(中) 2022年03月11日

吕公眉先生

吕公眉先生与著名作家项冶(中)及学生张毓茂(右)合影

《清河寻春》吕公眉先生与赵秉泉(中)孙临清(右)合影

邰育诚

生涯岂为稻粱谋

我们敬爱吕公眉老师,因为他一生不为一己而活着。他在弥留之际曾经感慨,一生最大的遗憾是没把全部知识贡献出来,他一有机会,便尽他一个教师的责任。

我的一位师兄曾向我讲述一段他的经历。在风雨如磐的那段日子里,吕老师的日子过得很艰难。1962年夏季里的一天,他买了一瓶山楂酒去看望吕老师。看到吕老师在一群孩子的后面扫煤渣。拉煤的车走过,时时会落下一些碎煤,孩子们就跟在车后头扫,而吕老师跟在孩子们后头扫。可想而知,他能扫到多少煤渣呢?我的师兄悲酸地给我讲到这一镜头。

这一天,我的师兄听吕老师谈诗论文直到深夜。第二天一早,吕老师夹了一条毯子,把驴赶到山上,手里拿着烟斗,没有书,没有稿,一字一句地为师兄串讲清朝诗人吴梅村的长诗《圆圆曲》。师兄听得高兴,躺在草地上仰望天上的白云。吕老师也很高兴,讲完了,随口说出:“为爱山花频酒,怕惊野鸟不叱牛。”这位师兄是谁?他一再嘱咐我不要写他,不许露他的名字。

师兄是营口高中的高材生。1956年,在作文比赛中,他写了一首长诗,题目是《向科学大进军》。吕老师批道:“你的诗情和字都堪嘉许,希望你能不懈努力。”十八九岁的青年受了老师的鼓励,非常高兴。毕业时,他的目标是考北京大学,然而由于政治的原因,他连普通大学也没考上。女友考上了大学,拒绝和他来往,他到工厂当了力工。政治的打击加上失恋,他开始抗争,办法是:穿得笔挺,烫了发,打上发蜡,摇摇摆摆。那时,吕老师已经不讲课了,请人捎信叫他。吕老师单刀直入批评他:“你油头粉面的,真辜负了我的期望。你本来不是纨绔子弟,为什么要这样?你要振奋起来。”师兄受了批评,又好好学习了。他跟吕老师说,要学习写散文。吕老师说:“学散文?你先给我背会一千首诗、词、曲,然后再谈散文。”吕老师告诉他:写文章要有独到见解,要写出你的独到之处。比如写女人漂亮,描写不要俗气,如果能写出她的两道入鬓的细眉,那一定很漂亮。意思是说,描写要抓住特征。用字要“趋生避俗”。比如“美丽”一词,一篇文章除了排比句式之外,用了一次就不要再用了,要用近义词,才能显出你词汇丰富。好比你家请客,菜上了一个豆腐,就别上干豆腐了。吕老师还对他说,文章的标题一定要“未成曲调先有情”,题目不好,人一见就倒胃口。你看鲁迅文章的题目《论他妈的》多好。在学知识方面,吕老师告诉他:“要能人之所能,亦能人之所不能。”在做学问的态度上,吕老师说:“人莫踬于山,而踬于垤。在细小问题上不可掉以轻心,一定要踏踏实实。人在探索未知的东西时,往往是了无生气,不做深入的研究,浅尝辄止,人的失败恰恰从这里开始,你要注意这一点。”师兄铭记老师的话。他说:“能人之所能,亦能人之所不能,为了这一点,我都要累死了,以一名高中毕业生成为大学教授,同时讲七门课,每门课都脱稿讲。这是从吕老师那学来的。”

吕老师的学生处处有。盖州的画家、诗人、书法家赵秉泉告诉我,他刚从部队转业时分配到电影院画广告。一天,电影散场,观众潮般往外涌,要看下场的观众往里涌。这时,他看到一位老者在一个年轻人的陪同下也来看电影。老者站在一旁等待,仪态不凡。赵秉泉说:“老先生请到屋里坐一会吧。”这一老一少进了他的画室。老者打量他画上的题诗问:“这是谁写的?”赵秉泉说:“是我瞎写的,我不懂诗。”老者说:“唔,你不是不懂,你很会啊。”赵秉泉受到赞许很高兴。这一老一少就是吕公眉和郭绍光。从此,赵秉泉也成为吕老师左右的一名亲授弟子。

灯前儿女尽欢声

吕老师75岁那年的除夕,写下这样一首诗:

爆竹家家响到明,灯前儿女尽欢声。

老夫薄醉掀髯笑,七十五年逢太平。

吕老师一家是传奇的一家。话还要从头说起。

1963年春天的一个中午,两个十七八岁的青年来到生产队旁的小偏厦,其中一个人是郭绍光,是县高中的学生。郭绍光读过吕老师的散文《山城拾旧》,对作者十分敬仰。他听人说,盖县有两个人最有学问,一位是沈延毅,在沈阳;一位是吕公眉,就在附近。郭绍光回忆,小偏厦里有铺小炕,屋内很干净。吕老师衣着整洁,表情肃穆,刚收工在家吃午饭。吕老师对他很和蔼。临走时,吕老师说:“你们有什么事就来吧。”简单的话语使郭绍光觉得这位老人对他有很强的吸引力,于是他就常来请教。他感觉,吕老师的知识是那么丰富、渊博,讲解又那么透彻。他还感到,吕老师是一位仁厚的长者。他毕业时因病没考大学,做了小学的代课教师,以后又做民办教师,更时常吃住在吕老师家。从此,吕老师的生活也发生了变化,原来他是“一盂饭饱无多事”“独向西窗坐寂寥”,现在又在讲经论道了。他告诉郭绍光,“你做教师,应当练好粉笔字”,就弄一块小黑板教郭绍光练字。现在,郭绍光的字体太像吕老师,文章格调也像吕老师。后来,吕老师从别人手里接过一间小房,告别了马棚偏厦。这间小屋离生产队很近,周围是一片旷野,后边是一脉青山,就是他放驴的地方。小房很矮,在外面一伸手就摸着房檐。郭绍光又从山上挖回两棵树苗,分栽门前左右,东边的一株是皂角树,西边的一株是柳树。吕老师按中国文学史的顺序给郭绍光讲课,先从《诗经》讲起。吕老师告诉他:“眼下这是一场内乱(指‘文革’)是暂时的,你要好好学习,总有一天,你要吃知识这碗饭。”

“文革”初期,来一帮红卫兵把吕老师揪斗了,接着把郭绍光五花大绑地绑去批斗。患难之中,这一对师生怎么也“划不清界线”,难舍难分。有时,郭绍光买了吃的东西,偷偷送到吕老师屋里。后来郭绍光结婚成家,有了孩子,孩子们没有见到亲爷爷,都把吕老师当爷爷。有一天,孩子自己进城找爷爷,还跑丢了,被同村人遇着给送回去了。

1977年冬底的一天,郭绍光来看吕老师,一进屋,把他吓坏了:吕老师脸色苍白,神情黯然,吐了半盆血在地上放着。郭绍光问:“你怎么不上医院?”吕老师说:“没有钱。”郭绍光急匆匆跑到生产队借了钱,扶起老师就去了医院。郭绍光陪吕老师在医院过了春节,在小酒精炉上为老师煮饺子。这期间,郭绍光的妻子发高烧病在农村家里。

平反以后,吕老师是可以回营口市的,但想到郭绍光在盖县,便没有回营口市。吕老师任教于盖县教师进修学校,还兼任市县文艺组织的工作,有时要到营口市开会,郭绍光像一个细心的女儿,给吕老师穿戴得整整齐齐,还要陪同照顾。县里有关部门鉴于吕老师和郭绍光的关系,把郭绍光的家从农村迁到县城。三个孩子上学,中午都到爷爷这里吃饭,吕老师悉心照顾孙子孙女。

1993年以后,吕老师身体逐渐虚弱,他一时也离不开绍光了。有一次我去他家,无意中说出,绍光的二儿子大学快毕业了,绍光想去长春看看。吕老师一听,犯病了,吓得我赶快到学校把绍光叫回来。绍光对我说:“我哪也去不了了,大姐,你替我去一趟长春吧。”绍光到营口市办事匆匆往回赶,我留他吃午饭,他说:“不行,时间长了吕老师着急了。”

吕老师病重期间,绍光对我说:“我和吕老师偶然相遇,我们爷俩虽然没有血缘,但胜似血缘。人间不都是有血缘才亲。”绍光说:“人间真情,人间真善美,就是像吕老师这样,他以孝、信、仁等教我。吕老师常说,在这个世界上,不能因为我要吃饭,就去影响别人吃饭;我要生活好,就去坑害别人。做人,心里永远不要感到愧疚。”

绍光说,吕老师除了教他学问,更主要是教他如何做人。吕老师的文章好,是尽人皆知的。吕老师的人格崇高,未必人人皆知。吕老师总是教育他说:“要文如其人,人要表里如一。”

吕老师的心胸旷达、对人宽容也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绍光说:“我跟他在一起多年,就没听他说过谁的坏话。他对人不争不恨,不说人短,只看人长。就是对加害过他的人,他也不怨,还说‘他一时认识水平低,等他认识到了就不那么做了’。”

吕老师还有一个特点是,只谈学问,不谈自己。绍光跟他在一起几十年,也没听他谈过自己。我想,他能一生都愉快而没有忧伤吗?我问绍光,绍光说,在喝酒时偶尔也落过泪。他是一个十分重感情的诗人啊,他是如何解决内心的喜怒哀乐的呢?

吕老师的小院小屋、柳荫、皂角不复存在了,动迁了。他把诗词学会的几位朋友叫去,他的动迁费都给了郭绍光,他搬到绍光的家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