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晓丽
大年初五,开了3个多小时的车来看舅妈,走新年却差点走错了门。
“旁边那口井呢?”我诧异地问表哥。
“在东墙跟儿那,水泥台上鼓出的那块,用水泥板盖着呢!”表哥站起身向窗外指去。
“那条蛇呢,还在不在?就井里的那条。”我急急地追问。
“在,夏天你二姐夫还看到它出来贴着墙根晒太阳,带着黄鳞的,你二姐夫进屋叫我们看,出去时,它就没了。”表哥说时,仿佛那蛇就在眼前。
我长长舒口气:“这家我都快不认识了!”
“嗯,盖了大半年,上冬才住进来,我爸坐在大玻璃前向外望,敞亮得合不拢嘴,唉,就是现在……”表哥突然就咽了回去。
我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新房子盖好了,舅舅的笑容里带着倦怠,躺在炕上,眯着眼睛……
那个我童年时无数次来姥姥家玩耍的老屋,彻彻底底地不见了踪影,载着我童年的记忆,留给了岁月。
坐在陌生的舅舅家,我实在有些坐卧不宁了,炕似乎还是那铺炕,可是大了许多,花色精美的泡沫炕垫代替了当年的苇席,软软的,热乎乎的。可我还是能想起当年的炕席,手工编织的花纹,小鼓包处,最适合脚蹭痒痒了呢。我记得当年一来就往炕上一趴,贴着炕梢的立柜烙后背,一躺半天。那立柜上,还有当年淘气刻下的自己小名。如今,立柜也没了,
舅妈给我端来了水果:“丽呀,现在农村的房子都翻盖啦,你看这前后的大玻璃,看这瓷砖,亮堂着呢,进屋都得脱鞋啦,最好的就是,厕所都在屋里,冬天不用出去挨冻了,半夜起夜也方便多啦……”舅妈唠唠叨叨,我用耳听,无心进。
“炉子呢?这屋里咋整这么暖和?”我四处找曾经有3层炉盖的笨炉桶。
“在外屋啦,扔点大块煤,一烧小半天,又暖和,又干净,还不用担心煤烟。”我随舅妈来到了外屋。
啊,一个小锅炉,火正旺,舅妈添了点煤,把一锅猪肉炖酸菜放了上去。
“不全指这炉子做饭菜,有电磁炉,有液化罐,来多少人,做多少菜都行。不像以前,就一个炉子,来人时从早晨做到中午才能吃上饭。”
“姥姥那口大水缸呢?不用挑水了吗?”小时候,舅舅一桶桶地从井里担回水,他走几个来回,我跟几个来回,就在那时,我看到过井里的蛇,吓得不行,舅舅却说,别怕,没毒,说不准还能看家护院呢!
我不懂,但井里有条蛇,我从不敢自己去井边,每次跟着舅舅去,大概就是期待还能看到它从井里探出小脑袋呢!
“不用挑水啦,农村都安上自来水啦,可方便啦!”舅妈笑盈盈地看着我:“你这出去读书,完事成家,就不来了,是不是现在农村啥样也不知道,就念着小时候的样子。”
“嗯。”我眼圈又发红,好像外屋放水缸处,一下现出姥姥弯腰给我舀水的情景,姥姥的坟头,大概草已经好高了吧。
穿过外屋,又看到好几个门:“舅妈,你家咋像迷宫啊,这么多房间。”我越发好奇。
“那是客厅,那是两间卧室,那是卫生间,卫生间里面有洗澡间,留给你们这些城里人回来住,房间里都是大床,你们睡惯了床,回来睡炕硌地慌!”
推开客厅一看,哇,一大圈布艺沙发,五十几寸大电视,机顶盒,茶几上烟和茶叶,大厅宽敞明亮……
卧室里,双人床宽大舒软,屋内被太阳照得暖和亮堂,这分明是度假村啊。
卫生间里淋浴器、坐便等一应俱全,这和城市别无二样。我惊讶得说不出话。
舅妈看着我,笑着说:“也不一样,不信,你一会出去看看,土还是那土,地还是那地,空气可比你们城里好多了吧?唉,就是你舅……”
“舅啥病,看他很难受?”我急问。
“唉,不好的病啊。”舅妈声音低了下去。
“咋不去医院啊?”
“去了,住了一个多月医院,花了不少钱,手术费农村合作医疗都给报了一大部分。现在不复发就好,这农村空气好,得养。我俩每年国家还给点补助,你表哥他们种的玉米也能卖上钱,还有一大片果树……生活啊,还是舒心的。人都有生老病死,好好活着就好啊。”
舅妈说着说着,眼里渐渐泛出了喜悦,我沉下的心也轻松了一些。
“走,到外面看看。”舅妈拉着我,来到了暖洋洋的院子里。
阳光足得刺眼,湛蓝的天空,云朵白得像大团的棉花,风有点凉,但清凉凉的不扎人。这一切仿佛还是我小时候的样子。可是我再抬眼,顺着舅妈的手指看过去,我又说不出话了。
西山顶上,当年9个孩子的叔伯老舅家,穷得饭都吃不上,现在却活生生独占山头,在原来的旧屋上,翻盖出二层小楼,别墅一般掩映在树丛里,锃亮的琉璃瓦耀武扬威地泛着刺眼的光,晃得我发晕。
“没想到吧,你老舅,分队后,盖起来蔬菜大棚,又弄了个养殖场,供那几个孩子,从老三到老六,全都念书出去了。老四是在啥公司上班,挣好多钱,几个兄弟姐妹,这一通盖啊。他家啊,你进屋看看,房子多得都走不出来。到了年节,孩子们回来聚,像赶大集。对,他家还有什么网呢……啥都能收到。”舅妈是她家常客,当然了如指掌。
当年那9个孩子,衣服老大穿完老二穿,特别是老四,和我一般大,有一次我拿着舅舅给我买的糖葫芦吃,他馋得跟在我的屁股后舔舌头,我给了他一个,他放嘴里半天才舍得嚼。
是啊,翻天覆地啊!我不觉慨叹:“对了,舅妈,那村头好几栋楼是怎么回事啊?”
“哦,那是建设新农村盖的,农村人也住进楼房,冬天有暖气,夏天有穿堂风,可舒服了。”
放眼望去,那一大排楼房,红色的楼身,棕色的屋顶,在阳光下泛着耀眼的光。空气还是那样的空气,但空气里是全新的气息。
大片的庄稼地里,机械化操作收割后留下的一捆捆的秸秆,仿佛被安放的乡村灵魂,静谧地,整齐地守候着家园。待春天来临,他们被拉走的时刻,新翻的泥土散发着清香,氤氲的地气腾腾上升,破土的小草顽强的钻芽,花香鸟语,春风和煦,一座座翻新的瓦房,在春的节拍里,述说着一个个乡村故事,那是怎样一幅春景……
2022,走新年,走出一个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