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父亲对我们儿女的管教,经常保持着高压态势。一再提高的监管力度,像今天到处都有的监控镜头,始终跟在你的身前身后,导致我们的言行举止,都得按家法去严格遵守。父亲的管教流程是:先动口,后动手,先讲道理,口头警告;警告无效,便毫不客气,大打出手。父亲动手,落实到具体,就是我们挨揍。揍我们的工具,普遍是鸡毛掸子,苍蝇拍,扫炕笤箸。如果我们顶嘴或逃避,则惩罚升级,就柴火棒子和烧火棍直接伺候。在我们慢慢长大的那些年里,兄弟姊妹挨揍,几乎是家常便饭。可在光阴的储存里,我没有挨过揍的鲜明记载。虽没受过皮肉之苦,我却受到过一次特殊方式的管教。父亲的那次惩罚,让我铭记一生……
在家法管教条款里,父亲最看重的,是晚辈对长辈的尊敬和孝顺。当时,家里最尊贵的长辈是奶奶。奶奶拥有一杠大烟袋,这是她在家庭中最高地位的象征。由于位高权重,奶奶每天的工作也很是劳累,在她那越过越少的光阴里,每天,奶奶要把二十多袋烟,定时定量地在二十四小时之内抽完。考虑到奶奶抽烟辛苦,给奶奶点烟的光荣任务,便自告奋勇地落在了我这个六岁小小子的肩上。
奶奶抽烟时,需要先把烟沫摁到烟袋锅里。与此同时,我会把干艾蒿搓成的绳子点燃。干艾蒿绳子一旦点着,就不会轻易熄灭。那个年代,这点燃的干艾蒿绳子,可以用来驱逐蚊蝇,我则把它当成“点火器”来给奶奶点烟。为了让奶奶抽的烟不至于干瘪无味,我发挥了自己淘气的耍怪。当奶奶的烟袋锅靠近“点火器”时,我会把“点火器”躲开,让奶奶的烟袋锅扑空。扑空的烟袋锅,会急着去找我的“点火器”。待烟袋锅再次靠近时,我会把“点火器”再一次移动离开,奶奶的烟袋锅就会再一次扑空……于是,烟袋锅,“点火器”,奶奶,二孙子,你来我往,你追我躲,奶奶孙子,共同演绎出一场笑声不断的欢乐喜剧。奶奶乐得老泪噼里啪啦,我开心得忘了天高地厚。
当父亲突然出现在欢乐喜剧人的现场时,我感到了事情不妙。从父亲那阴冷的瓜型脸上,我看到了事态的严重。父亲说:小华子,你又耍怪!我祈求保护地看着奶奶,奶奶却穿鞋下地,串门子去了。面对奶奶的无情,我很生气……长大以后,逐渐明白,那个年代,在孩子被父母管教时,作为长辈,是绝对不能阻拦与干涉,这样会出夹生饭。奶奶不能违背自己定下的规矩。
父亲继续追问:知不知道,你犯什么错了?我呆痴痴地看着房笆,不肯回答。父亲拍了一下我的脑门子说:别精神溜号,说,你错在哪儿!我吭哧了半天说:我和奶奶是逗乐玩。父亲说:不给你点儿厉害,你就不会懂事儿。你给我下地,到小里屋去!
小里屋窄小黑暗,封闭憋闷,和电影里的“关禁闭”差不多。屋里的墙上,挂着祖宗们的系谱图,就是传统的祖先。父亲出去时,随手把灯关闭,小屋里瞬间漆黑,仅有关不严实的门缝,小气地挤进一丝外边的光亮。跪祖先,我这还是第一次。看着看不见长什么模样的祖宗,脑子里根本没想我错在哪里,而是琢磨着父亲什么时候能放我出去。黑暗,我不怕。只是担心墙上的祖宗们,会不会真的下凡来揍我一顿。于是,我腰板挺拔,跪姿标准。我想,万一父亲推门进来,看见我跪的这么好,说不定会早早把我释放。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我的双腿酸胀麻木,脑袋慢慢迷糊,最后失去知觉……
昏沉中,厨房里锅碗瓢盆的响动把我叫醒。紧接着,饭菜的味道,也挤破门缝,钻进了我的鼻孔。鼻子告诉我:晚饭是高粱米粥和萝卜干炖豆。
厨房传来母亲和父亲的说话声。过了一会儿,房门打开,母亲眯缝着眼睛走进来。她把我搀扶起来问:你怎这么傻,就一直跪着?我挪动着僵硬的双腿,从跪着的姿势里努力站起。母亲责怪说:怎么不哭。我委屈地说:我没错。奶奶乐意让我那样做。母亲说:一会儿,你爸问你犯什么错了,你就说,不应该耍笑奶奶。我争辩道:我没耍笑奶奶。母亲说,我知道你不是特意的,可从孝道上来讲,晚辈是不能和长辈逗乐取笑的。你那样做,你爸就认为你是在耍笑奶奶。
来到饭桌前,我没敢马上坐下来动碗筷,我乜斜的眼光,关注着父亲的举动。父亲也乜斜了我一眼问:知不知道,你错在哪儿了?我马上流利地说:知道,我不该那样耍笑奶奶。父亲愣了一下,闷声闷气地说:吃饭吧。以后不许耍笑奶奶。
饭菜早就盛好了,碗里的高粱米粥,还冒着弱不经风的热气。一大碗萝卜干炖豆,看得我要流口水。此时,父亲精心挑选了一羹匙黄豆,然后,在家人目光的护送下,父亲把黄豆放到了我的饭碗里。父亲的优待,让哥哥抱怨的眼神,落到了我碗里的黄豆身上。父亲长叹一声说:小华子,将来长大了,要学会机灵。别太要强,也别太犟,太犟会吃亏……父亲的几句嘱咐,像一缕春风,从耳朵直接吹到了我的肚子里,把那里憋闷膨胀的委屈,一下子都冲击得无影无踪。我挺直了脖子说:我没犟。父亲说,还没犟,跪一个下午,四个小时,你为什么不求饶……但凡要是机灵点儿,能受这份罪吗……
我忽然明白了父亲话里的含义,稚嫩的眼睛,撒娇地和父亲对望。胃里心里的那缕春风,又自做主张地冲进鼻腔,把我的眼窝搞得水润潮湿,热泪滚烫。我想去抱抱父亲,我却看到,浑浊的泪滴,正越过父亲那瓜型的脸颊,滚落到父亲抖动的饭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