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辽南名士俱风流 2022年08月22日

恩合书法

白 旭

盖平

咸文的家乡在正黄旗,但是他精神上的家在盖平。因为那里有他的好友,有他可以说说话的人。他与盖平举人王郁云时相过从,并辰州诸生结莲社,洵韵事也。民初癸丑,入奉天诗钟社,每与胡松年、彭子嘉、袁鹤汀等人雅集,鼓吹文明。咸文入奉天钟诗社,应该与世荣有关。世荣是当时奉天文坛星斗,两人是亲家,又都深受传统文化浸润,声气相通。可以想象,每有诗社雅集,咸文先坐着自家马车来到熊岳城,由熊岳城坐上火车到达盖平,入城,和王郁云等诗友酬唱,乐而忘返。如果说,梨园是他肉身所寄,那么,远在梨园以北70里的盖平古城则是他的精神所在。王郁云,自号友陶耕者,慕陶渊明之悠然,和咸文的恬淡性格相投。当时王举人是盖平城内省立第三师范的国文教习,学生请王郁云以诗集付手,王先生笑而不拒。请序于咸文,咸文欣然领命。在序言中说:出诗集之事,并不推拖,亦弗矫为伪谦。

当时辰州城内,有四才子之说。四才子者,乃王郁云、沈羹唐、王者贵,韩咸文。除咸文外,其他三人皆为辰州宿儒,沈羹唐即为书法家沈延毅父亲。

咸文书画在地方多有收藏,营口师专王金令曾藏其四条屏,录萨都剌金陵怀古一词,酣畅淋漓。录萨都剌之词,也许因萨都剌亦是蒙古族人,与咸文同族。另外江山鼎革,咸文以及世荣,皆有遗老之风。

满江红·金陵怀古

〔元代〕萨都剌

六代豪华,春去也、更无消息。空怅望,山川形胜,已非畴昔。王谢堂前双燕子,乌衣巷口曾相识。听夜深、寂寞打孤城,春潮急。

思往事,愁如织。怀故国,空陈迹。但荒烟衰草,乱鸦斜日。玉树歌残秋露冷,胭脂井坏寒螀泣。到如今、只有蒋山青,秦淮碧!

东北自古少有名士,盖因气候苦寒,人烟荒芜,经济不彰,文化土壤贫瘠,未能形成士大夫阶层。咸文生于钟鸣鼎食之家,盛京将军之府,雅尚书画,克绍箕裘,于名利之心无所萦怀,人生洒脱而旷达,生活雅致而闲散,一家三代,堪称名士,对地方农商文教,功莫大焉。

咸文晚年居乡里,重文教,建学堂,其子隆毅、隆韶皆留洋学农。1923年春节,世荣和长子在熊岳城亲家中度过。世荣本想多住些时日,可惜长子尔安先生体弱多病,竟卒于熊岳城,享年31岁。咸文亦感人生无常,忧虑在心,病逝于同年。

王郁云挽曰:

伟略寓田园,名士流风思抱瓮;

传家余画册,伊人空谷怅幽兰。

世荣挽曰:

以将军少子,为中丞爱婿,当年文采风流,万户侯何足道哉;

擅钟王墨妙,兼严乐笔耕,昔日林泉笑傲,南面王不与易矣。

先生为山东巡抚文士岩之东床,故云中丞爱婿。

甲午冬,阎海先生赠书《恩合将军和他的家族》,对咸文着墨颇多,亦为地方文化之卓越贡献。

(一)

壬寅年正月初三,我和市博物馆馆长阎海驱车赴正黄旗拜访韩忠坦先生。路途中,阎海谈起多年前他写的一本书《盛京将军恩合与韩氏家族》,书里写道:恩合署理盛京将军之时,镇压“马智力障碍者起义”,同年年底,起义军首领徐占一以诈降方式偷袭奉天城,砸开监狱劫走囚犯,恩合因此受到清廷的严厉处分,就地革职留营效用。

阎海说,近来有资料表明,当时的“起义”并不具备农民起义性质,更像是流寇犯上作乱,镇压起义和剿匪性质是不同的。但是写书的时候,因史料不全,未能更正,颇为憾事。

我宽慰道: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所有的史书,某种意义上说,都是未完成之作。

按照导航,我们来到韩忠坦家的门口。阎海带了多年前的一本专著《营口历史与文物论稿》(2011年7月,吉林大学出版社出版)和一盒茶叶。韩忠坦的院子宽敞明亮,两年前,我拜访韩先生的时候,他说这个院子就是恩合的出生地。一个地方,如果出现过大人物,便会不自觉地带上荣耀光环,引人遐思,想象着风云际会时代的风流人物竟然和此有关,于是,就连这院子里的草木,都有了一点异样的英雄气概。

韩忠坦的父亲是一位旧式知识分子,毕业于民国时期的北京法政学校。1926年8月,恩合将军的孙子韩隆毅、韩隆韶在村里成立盖平私立职业学校的时候,韩忠坦的父亲就是校董之一。当时学校分为高小和初中两个学部,初中设园艺科,高小设农科。1929年的时候,共有学生153人,每年经费约为3000元。很难想象,在100年前的一个叫做熊岳康宁堡的小村子里,竟然存有这样一所公益性质的学校,这一定和这个地区乡绅的认知有关。此时,这个村子的乡绅韩氏兄弟,家族由贵而富,已历三代,兴办教育,无疑是回馈乡土的最好方式。

10年前,阎海写《盛京将军恩合与韩氏家族》的时候,尚不认识韩忠坦,此番相见,颇有恨晚之意。书中有部分篇章由关恒军老师实地探访并撰写,关老师为韩氏族人,亦擅绘事,书里的制图绘画皆出关老师之手。可惜他已故去多年,不然此番因恩合之事相见,关老师定会到场。有些事情,尤其是访古述史之事,决不能等,越早做就越接近历史现场。否则,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

(二)

道光四年(1824年),恩合出生于时隶属于熊岳城的九垄地正黄旗村。恩合的父亲塔芬布由于跟随钦差大臣耆英参加中英《南京条约》谈判有功,被任命为盛京协领(从三品),负责盛京城八门的治安与防卫。按清朝制度,八旗官员的子弟可以通过“荫封”进入仕途。道光二十九年(1849年),26岁的恩合进入奉天八旗军营,两年后(1851年),升任六品骁骑校,开始了戎马倥偬的军旅生涯。

此时天下甚不太平,南边有太平天国起义,北境亦蜂盗四起。恩合少壮勇武,从军之后便四处灭火,累积战功,升任吉林将军,后又调至盛京将军。此时,正是匪寇兵锋最盛之际,公然喊出了“杀恩合,坐盛京”的口号,而恩合手下缺兵少将,盛京各地文武官员恐慌不安,大有朝不保夕之势。他上疏朝廷,申明“奉天额兵不敷调拨”,请朝廷速派天津的练军和京城神机营等生力军前来增援,以解燃眉之急。但是,直至11月份,援军还尚未出关。恩合心急如焚,再次上疏催促。朝廷的回复是:“就当以现有兵力分投防御,毋得专待京兵。”同时还指责恩合袒护打了败仗的协领恩科等将领,措辞颇为严厉。正当恩合苦无良策之际,敌军首领徐占一提出,有意接受朝廷的“招安”。恩合闻信大喜,立即指派昌图厅通判海盛负责与徐联络。然而,此乃敌诈降之计,次日(1月23日)当夜四更时分,埋伏在城外的敌军突然杀进城内,直奔盛京刑部大狱、奉天府狱、承德县狱,砸开牢门,将所有囚犯300余人悉数放出。

省城被袭的消息传到京城,朝廷震怒,对恩合严加责斥。同治四年十二月乙卯日(1866年2月7日),清廷下旨:“盛京恩合于马贼猖獗,莫展一筹,又复始终讳饰,降旨将其革职留营。”就这样,刚刚任职4个月的恩合被就地革职,成为东北近代史上任期最短的一位盛京将军。

清末光绪元年,恩合完成“查勘东边”重任后回乡探亲,萌生归隐之意。他于熊岳河南正黄旗村东侧小山上,遍植油松,因山下有泉眼,恩合以“宝泉山”名之。恩合见果树获利较大,且宜沙质山坡等隙地,乃从事果树栽植。然彼时无有幼苗,不得已乃求苗于北镇。当时交通不便,行路困难,所求苗秧插置白菜中以防其枯干,以马车运往熊岳,其困难实非今人所能想料者。

甫栽之时,乡人少见多怪,多不以为然。但恩合培植果园之心从不少懈,其后栽植,所历困难不知凡几,始有规模180余亩,有树3000余株。及至结果时,因当时社会经济以及交通阻碍种种之原因,果价并不甚昂。每年得之梨果,最远仅可搬运至盖平城中,再远则不可能矣。

恩合虽然出身蒙古后裔,又是八旗武官,但他对于汉文化有着极其强烈的认同感,尤其对于诗词、书法都有着很精深的造诣。恩合书法作品在艺术上既有颜真卿《争座位帖》《祭侄文稿》的舒展遒劲和丰丽雄奇,又有米芾《蜀素帖》《多景楼帖》的飘逸超迈和沉着古雅,形成了特具一格的艺术风貌。他的书法用墨厚重,貌丰骨劲,刚劲有力,绝无一般文人的柔媚清秀,颇具武将的雄浑气魄。他还著有《牧笛联吟》《塞月吟》《溪山秋晚》等多部诗稿,可惜现已失传。我曾在张传仁处见过恩合之书,丰腴厚重处似颜真卿,初看圆润软滑,实则内含刚劲,无愧为将军书法。

恩合后又出任墨尔根副都统,光绪十四年卒于任上。恩合重乡情,每返乡必下马,步行至家。听正黄旗老一辈讲,恩合将军死后,是用兵通过驿站,抬回熊岳城的。

韩忠坦说,恩合之墓葬于宝泉山侧,位置很普通,丘陇皆小,葬具甚微,可见将军并未因墓毁园。是故德弥厚者葬弥薄,知愈深者葬愈微矣。20世纪60年代末,将军墓被毁坏。

(连载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