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插图:夏立新
杨春娇
我出生在盖州一个三面环山的小山村里。十九世纪七十年代初,记忆中的山是光秃秃的,偶尔有野菜杂草分布在山野。农田都是坡地,一块块最多也不过五亩,像补丁贴在山脚,环绕分开,整个村的村民就是靠着这仅有的土地生存。
父母为了养家,和所有的村民一样,在这片土地上劳作。他们用每年从生产队分回的粮食养活我们姐弟三人,全家勉强能解决温饱问题。有一天,生产队队长说要几个年轻力壮的人去山里采石头,给生产队创收,也能挣点儿工分。为了让我们姐弟生活得更好,父亲第一个报了名。那时去山里一去就是一天,需要带午饭,于是父亲用家里仅有的钱买了一个铝制饭盒。每天早上,母亲都会把高粱米饭捞起放进饭盒,用一个小棉垫包好。父亲走后,我们喝着捞完后仅有几粒米的粥饭。妈妈告诉我们,爸爸是家里的“火车头”,只有他吃饱了,才能带着我们这个家走向更好的地方。
记得有一天,父亲回家灰头土脸的,脸部有擦伤。母亲很紧张地问:“怎么了?”原来,是爆破员在大家吃饭时,爆破了一个山头,不想火药量大了,瞬间泥土夹杂着石头喷薄而出。父亲慌忙用饭盒挡在了头上,只听到“咣当”一声,父亲的手臂剧烈地震动了一下。沙石过后,父亲看到自己的饭盒凹进去一大块。有惊无险,父亲只是有点儿擦伤,大家都说,是饭盒救了父亲。母亲很是后怕,不让父亲做石匠了,说自己以后起早多捡点儿棉花,日子会好的。可是父亲不同意,用锤子敲平饭盒,继续进山。
在父母共同努力下,我们姐弟春节都能穿上一套新衣服,在当时这不是同龄孩子都能有的。甚至,我们姐弟偶尔还能吃到饼干。随着日子的好转,我们家那口堂箱也日渐丰富了起来。堂箱,也是我童年里最馋的记忆。
然而,祸不单行。记得有一年秋天的某天晌午,父亲被村民送回家。我看到换过衣服、洗过脸的父亲遍体鳞伤,特别是后背有长长的擦伤,鲜血淋淋。送父亲回来的村民说山体塌方,父亲被埋在了下面,所有人都以为这个人没救了。当大家扒开山石泥土,看到父亲蜷缩在一块大石头支起的缝隙间,他幸存了下来。当晚,父亲高烧不退,可是他坚持不去医院。第二天,母亲叫邻居和叔叔来我家时,父亲已经因为高烧失去意识,被大家送到医院。家里只剩下年幼的姐姐,带着我和弟弟无助地哭泣,还有那个面目全非的饭盒,静静地躺在堂箱上。
也许上苍可怜我们年幼,父亲一星期后出院了,可是再也不能去山里采石头了。正好当时生产队缺一名会计,从此父亲改行了。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看到饭盒的影子。在父亲当会计的几年里,我看到他不再那么沧桑,我以为父亲过得很开心,直到一天晚上,我听到父母对话,才知道父亲心里的委屈。原来,生产队队长想和父亲合伙贪污集体钱财,父亲不同意,受到生产队队长的打压。那天晚上,父亲从堂箱里拿出一个包裹打开,对母亲说,你看看咱们生产队就这么点儿钱,是大家的心血,如果从我这里没了,多少孩子得饿肚子,我怎么能做这缺德事儿呢。我偷偷看一眼,包裹里是饭盒,原来它还在,已经成了父亲的收钱匣。虽然饭盒恢复了形状,但是仍旧能看出它身上的累累伤痕。后来,我问父亲:“爸爸为啥用饭盒装钱?”“因为饭盒不怕老鼠咬啊,放哪都安全。”我真佩服父亲。后来的几年里,我经常看到父亲皮包里装着饭盒,去给生产队买化肥、种子和各种物资。1982年,那是父亲最忙碌的一年,因为生产队解体,土地分田到户。那年以后,父亲就和母亲一起经营家里的几亩地,他们栽上了苹果树,只留一点儿地作口粮田。有了果树,我们家慢慢有了收入,饭盒也“鼓”起来。记得有一天,在饭桌上,父亲拿出一小袋亮晶晶的东西,用筷子蘸一点点放进菜里,让我们尝尝。我们很好奇,父亲说这是味精,放到菜里味道很鲜美。那顿饭是我吃得最香的一次。后来,村里有一个干部家里买了黑白电视机,村里所有的孩子都跑去看。我们姐弟也不例外,有时候弟弟被挤得哭哭啼啼跑回家。一天夜里,父亲拿出了饭盒里的钱数了数,对母亲说:“钱够了,咱们也买一台吧。”于是第二天放学回家,我看到了电视机,虽然是黑白的,可是我们姐弟那种兴奋的心情是无法用语言来表达的。几年以后,饭盒里不光有人民币,还多了一张存折。我们家的老堂箱被搬进了里屋,换成了组合柜,电视也换成了彩色的。
大概是2002年,父亲又做了一件事,让我们无比敬佩。我们姐弟都在外地工作,很久才能回家一次。一次回家,看到父亲在自家老房子后面砍掉果树,挖起了地基,父亲说要盖新房。家里连块砖都没有,怎么会盖房子?我们不以为然。再次回家,我们惊奇地发现,地基打好了。原来,父亲将我家旁边的小山丘“搬”走了,石头砌墙,泥土填箱,就这样,山头变成了我家地基。又过了三个月,新房真的建成了,除了瓷砖是雇用几个瓦工贴的,其他都是父亲自己建起的,就连支房盖,也没求人,我们姐弟都称老爸是当代愚公。住进新房后,父亲又带给我们一个“意想不到”和一个“秘密”。“意想不到”,就是那个凹进去的山头被父亲建成了苹果窖,能放一万多斤苹果呢。“秘密”就是在新房的某个墙壁上有个机关,那里放着老饭盒。
如今八十岁的父亲,身体非常好,砌墙、摘苹果和年轻人有一拼。几十年的习惯依然没变,无论是母亲有病住院,还是有采买活动,父亲的手提包里,一定装着那个老饭盒。
老饭盒,就像一个老伙伴,陪伴父亲多半个世纪,走过风雨,走过平凡人生,见证了从大集体到改革开放的转身;见证了我们这个家从贫穷走向富裕的艰辛历程。同时,它也是一个聚宝盆,带给我们家源源不断的财富,世代相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