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简单地叙述那些色彩和气息显然是不够的。杏子熟了,好像在现在的时刻,也好像在几十年前的那个时刻,或者它是在不同年月中的一些时刻,穿行它们其中时,我的嗅觉、味觉、直觉都在打开,还有一个我和不同的我都在那些甜腻中品尝着人间之美。记忆会带着苍茫而来,但只有杏子清晰闪烁,并触发一些记忆的碎片随之涌来。
老家农村大多数人家的门口或院子都会种上一棵杏树,这些杏树也会伴随着种树人的年龄增长一年年地粗壮起来。邻居大娘家门口有一棵杏树不知道多少年了,树冠长到了屋顶上面,像一团巨大的云朵,我在我家的窗台上就可以看到那些树枝在风中飘摇。春天满树的杏花,固然美得肆意,但我没有过多地在意那些花。数不清开了多少花,更猜不出会结出多少颗杏子。只记得那棵杏树在春天开了满树的花朵,满树的花朵会引来蜜蜂采蜜。那时的日子很慢,我只是在焦急地等它结杏子,也等着杏子什么时候能熟。想起来嘴里的口水会翻滚,一些酸甜在舌尖上涌动,这些可以说明我嘴馋吧。为此,我也不否认什么,因为母亲知道,我邻居的大娘也知道,甚至我的小伙伴也知道。
大娘一家姓刘,跟我们不是同姓,但相处得久了自然也亲近,大娘是青岛即墨人,说起话来很和蔼。每年她家的杏子熟了,总会给我家分来一水瓢。我其实并不特别稀罕那水瓢里的杏,如果仅是这样或许我还不会去写这一篇文章,只是会记得那些甜蜜。大娘家的杏树是全村最大的一棵,可以说它的树干是别样的,嶙峋的树皮像历经沧桑的老人,我会用我的小手摸着那些树皮来回地蹭,像是在和杏树说话,也像是我要它陪着我。那个时候母亲经常去生产队干活,我也时常会在大娘家门口玩,有时,大娘也会塞给我几颗糖果,或者给我泡一碗白糖水。我只记得那些甜蜜没有杏子的味道好,杏子的甜像酒水一样会让我陶醉,我喜欢大娘给我送来的杏子,我会等杏子从树上落下来。那个金黄发软的杏子“扑通”一声从树上落下来,也像顺着我的喉咙落下来,直到我的整个身体都在那些甜意之中来回吮吸。
其实,从开花到杏子熟了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春天,杏树开花时,天气还在寒意之中,慢慢地,花凋谢了,长出了月牙般的杏叶,那些杏叶又一点点地展开一个圆弧,绿得透明。风似乎刮不走一片叶子,我经常在我家的院子里看到起风的时候树冠在摇晃,像一个大的影子带着一些神秘,因为我知道密集的叶子中藏着许多的果实,它们在花谢之后就开始成长,并且绿得可爱。那时,小伙伴就会在伸手能摘到的小杏树下偷摘一些小杏,虽然也并不好吃,但是他们总是会去摘的,吃起来像是在吃一颗水葡萄,没有什么味道,只是青涩。杏子里面有一层白色的果皮,果皮里面有没长成形的果仁,每一层包裹就像隐藏的秘密,等着我们去破解。
杏树好像也有眼睛,它能看到的事都像年轮一样萦绕着,一圈又一圈。大娘身体硬朗,她照料着杏树,在天气极为干旱时她就把树的周围用土围起来,然后浇满水,让那些水一点点地渗进老树根中。也有人说大娘家的杏树是一棵杏树精,村里的老人都不知道它有多少岁了。大娘有一个儿子和她一起生活,每年也都是她的儿子上树去摘杏子。树在高处,大娘的儿子在树上像一只小猴子,他从一根树枝爬到另一根树枝,摘那些熟得发黄又发红的杏子。
大娘家的杏子是苦杏,就是杏仁是苦的那种,这样的杏仁可以做药引子治疗咳嗽,我只是听大人们谈起过。杏子从那些绿色的毛茸茸的小杏子开始一天天长大,树叶带着影子落在地上,有风的时候影子也来回地动。我走在那些影子中也在一天天长大。天气渐暖,杏子长得也快起来,只是不能着急。忘记了下过了几场春雨,又打了几次春雷,划过了几道闪电,春天就过去了。村里的小路上,青石缝里长出了许多的草,有的长着长着也矮下去了,歪在一边是它们的宿命。有的沿着墙根长,长得很高,能到我的膝盖,它们野性地生长,没有人去管它们,也没有人会在意它们。
村里的事都是自然而然的,杏子熟了也是自然地由青变黄,再变红。熟了的杏子会在一个大风天或下雨天被风从树上吹下来,或者它们本身熟透了就自然掉了下来。我特别在意那些杏子一天掉了几颗,什么时候掉得最多我是最了解的。杏子一般都是在收割麦子的时候才会熟,那个时候我们村大多数人家还是种麦子,大人们会在大清早去麦地收割麦子,小孩子还是放羊一样地在家门口玩耍,我自然是在大娘的家门口玩。她们一家人都去收割麦子了,大娘是小脚老太太,干不了重活儿,就在地里捡个麦穗什么的。我是多么希望她们一家人可以一天不回来,只要有风我就可以捡到杏子。我站在杏树下来回地溜达,看看头顶的杏哪个熟了,哪个还没有熟,哪个熟透了。忽然,风一吹,“吧嗒”一声,落了一个,我会捡起来在衣服上擦擦灰就吃了,有时还不舍得吃,就用小舌头一点点地舔着那些汁吸着,慢慢地品尝。只是核里的仁很苦我不吃,也就不用找石头砸它了。有时候,一个上午我可以捡到一口袋的杏子,我得意极了,也会分几个给别的伙伴,但是大娘家的门口是我的地盘,她们来不了,只能远远地看着。
杏子熟的时候,远远就能看到一片朦胧的黄,虽然不是熟透了,但有一些会掉下来,也有的是因为虫子咬过,那些蒂不是很结实,但是这种偏偏特别甜。好像一个夏天我有半个多月在大娘家门口捡杏子。杏树又粗又高,如果可以我也是想爬上去的,如果用棍子可以打着杏,我也是想找一根棍子打的。但是,这些办法我悄悄试过了,都不行。只有在这里等杏子自己往下掉。雨天,我不会待在家里,一定要一个人去大娘家的门楼下避雨,再等杏子落。雨天落的杏子会落在水洼儿中,有时也会粘了一层泥土,我提着一个小水桶来捡。但我忘记了大娘家的人在家里忙活什么,她们从不管我,也不会赶我走,只说等个好天气,杏子都熟透了让你大哥去树上全摘下来,给你一水瓢。我还是不以为然,还是要去捡那些掉下来的杏,我总是认为掉下来的好,更甜。我从小就坚持自己的想法,无论母亲怎样在门口大声喊我,我都不想回去。我知道回去给她几个杏子她自然也就消气了。
我觉得那个时候的我是极为可爱的,扎着两个小辫子,还有一双圆溜溜的杏眼,我想那些杏也会让我的脸蛋更美一些。我的小脸总是红扑扑的,那时,我是一个幸福的孩子,我的父亲因为知道我爱吃杏也在院子里为我种上了一棵,只是我家的杏树树干很细,只有胳膊那么粗。大娘家的杏树有两个大人的腰那么粗。我家的杏树是一棵极为普通的杏树,我对它似乎也没有什么期望,它结出的杏子看起来金黄,但吃起来不是那么甜,虽然个头大,但是不好吃,但这并不影响父亲疼爱我的初心。父亲为此又在离家不远的自留地也种上了一棵,这一棵是结大果子的杏,不是苦杏,是甜杏。结下的杏子有小孩儿拳头那么大,在杏还没有完全熟的时候,父亲会去摘一水桶提回家。父亲说,等它们全熟了就不会剩下几个了,摘回家放几天也就自然熟了。
我知道父亲疼爱我,但我还是执意要去大娘家的门口等杏子落。我不知道这样坚持了多少年,每到麦子熟了就去大娘家门口等着杏子落。大娘的儿子后来结婚了,大娘有了孙子。那棵树还是照常开花结果,我也照常去树下捡杏子。直到我不再好意思去树下等着捡落下来的杏子时,我已经小学毕业了,可能那个很馋的我有了一些羞涩感,但我从不觉得丢脸,在无人交谈的时候,是那棵杏树在陪着我,也是它一直让我觉得生活很甜美。
大娘有一个女儿嫁在外村,因为女婿总是喝酒后打人,有一天,她的女儿沿着村子的后山跑了回来。后来不知哪一天大娘一家人连夜搬走了,只有杏树还在,女婿来找过多次。不知道又过了多少年,她们一家人回来过一次,也就是在村子里简单地站了站。她家的房子早已卖给了一户姓张的人家,我也再没有去捡杏子。那家人不善于管理杏树,总是不停地剪树枝,把剪下来的树枝晒干当柴火,他们几乎把树剪秃了。后来,杏树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砍伐了,那一棵杏树从此在村子里消失了。我总是不快乐,自从大娘走后,那棵杏树所有的光彩似乎也跟着她们一家人搬走了。不知道为什么那家人非要把这棵杏树砍了?我一直纳闷儿。有人说是为了门口宽敞,还有人说他家里的人讲风水。但我觉得那棵杏树是很好的,不会影响谁,它只会庇护谁。
杏树依旧在村子里极为常见,这些年我很少再去村子里摘杏子了,我家的杏树也换了好几茬,但在我看来所有的杏树都不及大娘家的那一棵。
这个季节正好是杏子成熟的季节,我在那些金灿灿的杏子面前忽然鼻子一酸,心也一酸,一些感觉都重现了出来,好像我已许久没有再吃过老家的杏子了。很多年不怎么吃杏,我觉得卖的杏子都是酸的,也许这是一种误判,或许是因为我跟那棵杏树结下了一些情缘,不愿意去试探别的杏子和它的不同,甚至害怕别的杏子超越了它。
杏子的品种在不断地更新,我也是最近这些天才知道的。我的心一直萦绕着那棵古杏树以及一些下雨天。昨天,我在市场上也品尝到了现在的杏子,果然比从前的杏子甜。我也查过珍珠油杏的资料,在我看来它们像玛瑙一般,我会舍不得吃它们的,那么光滑油亮。珍珠油杏好像每一个都一样大,我无法区分哪一个好,哪一个更好,只是迷离在它们之中。我想写一些诗来应和它们的光泽,不是因为甜,是因为我还没有尝过它们的味道。或者我无法区分我之前偶尔吃过的是不是也是它们之中的一些。我有时会模糊一些概念,只觉得都是杏子,但没有知晓它们的种类。在这里偶然买过,也没有想了解它们的种类,只是马虎地吞咽,对这个季节馈赠的一些攫取。但是,当我静下心来才发觉,我的内心还有一棵杏树和大娘家的一模一样,是那种老得可以说苍老的那棵,也是可以招来麻雀的那一棵。
昨天,市场上卖杏子的人很多,人们都围着,边尝边挑。我也在买,只是脑海里一直浮现着故乡的那一棵杏树。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乡愁,我也在品尝筐里那两种杏子,一种叫水杏,一种叫荷兰香。一种是3元一斤,一种是10元一斤。我还是很疑惑它们之间价格的差距,只是尝过之后才知道那种荷兰香确实是甜的,还有菠萝的味道。我故乡的苦杏似乎无法与它们相媲美了,故乡的杏子个头比它们小了一半,但是那些甜也不同于它们的甜。我无法说出它们哪一个更胜一筹,但是我知道我的心里还没有种下和荷兰香以及珍珠油杏一样的树。因为我还没有亲眼见过这些杏树树的形状、叶子的形状,也无法说出它们的根系延伸在哪里,吸附着什么样的一方水土。我只知道故乡村子里的那些杏树,它们在贫瘠之中扎根,一些杏树也会种在夹道里,只为那一些杏子,张家用来哄孩子,李家用来孝敬老人。只有大娘家的那棵杏树是可以和五十户人家平分的,她是一家一瓢那样分的。
我想有一块地或有一个小院,种上不同的杏树,山杏、水杏、珍珠杏、荷兰香,我在杏树下读书写诗,时间在那些杏树上游走。某一个瞬息,我会觉得我回到了从前,大娘的一家人没有搬走,我的父亲那个时候也很年轻。某一个瞬息,我又会觉得是在梦中。这么多棵杏树围绕着我,我一定也会觉得这是幸福和更多幸福的恩赐。我在一张纸上也栽下了不同的杏树,它们开花和结果都顺从着我的心。一些杏树是故乡的,一些杏树是他乡的。
(原刊于《辽河》2023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