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母亲的信
陈小平
亲爱的母亲，现在是早春二月
动车正全速驶向远方
冬青长出鲜嫩的芽，灼烧着残霜
在他乡，我并不孤单，我没有
锋芒毕露，像你一直警醒的那样
我已与自己握手言和，已学会
在跌宕的溪流上歌唱时光
我知道，你已原谅了再婚的父亲
在天国，与他居住在先前的居所里
让满屋子氤氲着柴火燃烧的香味
这是梦中的一幕，那么真实
我还看见你站在灰色的站台上
目送绿皮火车慢腾腾地将儿女
运到你年轻时向往过的出海口
亲爱的母亲，今天，我给你写信
你会说：哦，是那个犟牯牛平娃子
他们迟早会让你吃尽苦头
你说得没错，在我哭泣和痛苦时
母亲，呼喊你就感到温暖和安全
感激你，安放在我心中的
善良，如你的善良一般的光辉
使我在仁慈和宽恕中，学习
直立行走，又在嘲讽轻蔑中
感知到万物的结局
（《星星》2022年10月号）
沉睡的手绢
匡文留
有谁还在惦念她呢
孩子们几乎不认识她了
橱屉一隅 一方一方
折叠得齐齐整整
总是微微弥散出
叫我怔忡走神的味道
她是记得我的呀
极细腻的经经纬纬间
叶儿瓣儿 绿色粉色
蜂蝶嘤嗡着 痒痒了鸟雀的羽翎
她们就像依然轻攥于手心
被温热的手指捏着
或紧贴皮肤 在衣兜里
心安理得如长不大的婴孩
是母亲的鼻息和体香
宠溺得她们 每时每刻都最最嫡亲
跟一张薄纸一样
日日擦拭着岁月
温度与形态 却击溃了血肉
母亲早已化作大海经年
橱屉一隅的手绢 梦呓时分
总会轻唤我的乳名
如何舍得让她
揩去无助与茫然呢
屏住气 深嗅一口
母亲唯独的味道
便在我的身体
火焰熊熊 波浪滔天
（《中华辞赋》2022年第3期）
草药
伍晓芳
仙山岭的草很多
金线莲、半边莲、观音掌
犁头草、鱼腥草、糯米藤
它们模样朴素，匍匐在路边，田间，沟渠
有的开着细弱的白花
有的结着苦涩的青果
在仙山岭，人人都识草药
随手摘下一片草叶，放牙根上嚼烂
敷治蛇伤、刀伤、烫伤……
或拔出根须，熬出苦汁，一口吞下
生活中的毒热肿痛就被化解
几乎每个人的腿上、手上
你都会看到一小块疤痕
更大的伤疤，被隐藏了起来
到了夜晚，那些被拔掉的草药
也会在折断的根部自我痊愈，过几天
又是绿蓬蓬的一丛
（《诗选刊》2022年第6期）
在峡谷仰望星星
科夫
并不是照耀头顶的灯塔，光年之外
它们犹如遭受冷遇的英雄
和身披寒意的孤儿
丛林密道，深邃如云
高矮不一的树木架起的云梯
使苍鹰忘记，如何在松涛掩护下回家
时光翻动为溪瀑，跌落成满山的痛
但坠落，在传说中永不具威胁
我并非企慕那遥远的荣耀
我触摸到它们巨大的孤独和茫然
这与我在平地，年少时向往一片璀璨
多么不同
山脉，巍峨的阻遏欲折断浩渺的前程
但山风寻找出路的命运由此不凡
我在人间，知道峡谷也是一条出路
险峻，潮湿，年轻时引颈往北
年迈时痴痴回望，是曲折，更是委婉
如果我也曾梦想成为一颗星星
心底一定有一道被斧头劈开的峡谷
（《星火》2022年第5期）
油菜还没开花
樵夫
在麦田的边上，风弄丢了山谷的线条
被风挟持，油菜还没有开花
成片的土地被翻耕，再翻耕
阳光很老，那个收被子的女人
熟悉它的味道，阳光很老
老过所有的活着或死去
被收进泥土，被赋予轮回
被大面积冷落，被风干，从不抱怨
灿烂的期待，多像河流，冰层消融
水声紧贴住明亮的边缘，土地一点点松软
我们看到第一片叶子，很胆怯
接着是第二片叶子，第三片叶子……
直到整个山谷，到处都响起水声
古老的阳光，把味道留在被子上
留在女人的手上，女人抚摸着隆起的腹部
像抚摸远处隆起的山冈
阳光在她手上，她指认山谷，指认麦田
指认没开花的油菜
她把阳光的味道送给风
送给生命和轮回
她知道，一夜之间
灿烂会充满山谷
（《草原》2022年第5期）
溶洞
韦汉权
风中连绵的群山像流动的河流
背着双肩包专注遗址的人
从一个溶洞走向另一个溶洞
在不可再生的页面里
一边惊诧一边记录
石笋间相互的对白
偶有星光打过，警觉的石灰岩
粗粝的皮质藏着珍贵的情节
顽垢或苔藓的附着
挤出清澈的汁液，就是
远处奔泻的红水河
灼烧的火苗
在最偏远的山区
和最浑浊的河流
人们沿着木棉花的方向
后者跟着前者
默默向前
默默洞穿
（《扬子江诗刊》2022年第1期）
像风一样无家可归
北乔
马跑得再快
尘土总能追上闪电一样的马蹄
野草纷纷行躹躬礼
露珠跌落
太阳坠入泥土的呼吸
苍鹰飞过，翅膀驮着天空的注视
一枚枯叶浮在水面
向两岸无数的脚印告别
庄稼失魂落魄地四下张望
祖父蹲在屋檐下
祖母倚着门框纳鞋底
炊烟开始流浪，身体渐渐变冷
没有一条河流不拐弯
就像村庄里漫无目的的小路
有没有春天的来临，真的无关紧要
蜘蛛织网，缠住雨丝一般的目光
笛声可以轻易穿过
远方在远处，那里只有风的黑与白
人背起行囊，躯体成为另一个行囊
老屋还在，青砖排列出
棱角分明的一个又一个夜晚
衣服上，沾满泪水和汗水
所谓飘逸，只是一厢情愿的想象
走在密集的人群中
世界是草木不生的无边荒原
高楼的每一个窗口都坐着灯光
那是别人的家
（《作品》2022年第1期）
钓鱼台水库
孙大顺
我来的时候，钓鱼台午休未醒
麦子卷起衣袖，收起锋芒
露出金色腰肢。从不熬夜的古树
打量着我们这些走不出生活的人
会不会把干净的山水弄坏
一座崭新的吊桥，愿意把我们送到小岛
去分享水库迷人的身世
二郎河、凉亭河，不知名的山泉、小溪
一定是从春天出发，握着水珠般
大小的拳头，往这里汇集
一定有一道耀眼的蓝，放弃页码
陪着它们走向闪闪发亮的钓鱼台
古寺里的梵音将歇，菩萨坐在水面洗手
一只船在洗脸
一片弯腰的青竹，够不着水的铃铛
假装濯洗自己的影子
云朵走不动了，蹲在水里纳凉
我站在新修的护坡上
和石头一起踮起脚尖
忘了用手机，把这一切偷走
（《四川文学》2022年第1期）
老去的村庄
刘建康
远离膨胀的城市
抵达神树山下的村庄
车痕在路上磨损老化
足迹在生活中被时光掩埋
城市的大道车满为患
乡间的小路地广人稀
忙碌在城市狭窄的空间
总感觉自己是多余的
而在田间地头
播种耕耘的人是稀缺的
和泥土培养出感情的农民
在花甲之年卸不下肩头的重担
他希望自己和土地一样
也能天翻地覆重新来过
刨出春天长生不老的内丹
（《诗歌月刊》2022年第1期）
森林狂想曲
辛夷
落日辗转于湖泊和树影之间
有一些奇迹落在草地上
到了夜晚，就会长出星星的果子
我们都已进入云霞铺开的情节
卸下身上的铠甲，融入
森林旷日持久的绿。我们把山风
复述过的树林还原成背影，用鸟鸣
测量空气的纯度，在蝴蝶的飞翔中
宣读轻盈的美学。万物都有各自的编码
我们和森林之间的距离大于月球
但信任是情感的纽扣，当我们靠近
果树，为一只晚归的鸟
安排合理的角色时，森林诸物
仿佛都是故人，在落日里
与我们不舍道别
（《星火》2022年第1期）
看蚂蚁的人
刘抚兴
那个在树下看蚂蚁上树的人
裤腿沾满泥土
他在田埂、河边，小树林
蹲伏着看
细小的蚂蚁爬上大树
蚂蚁上上下下，来来去去
搬运，微不足道的东西
一会儿一片树叶
一会儿一只昆虫
有时竟有宏大场面
几只、一群，或更多蚂蚁
集体抬着比自身大成百上千倍的物体
行进。热烈场面
不亚于多年前的人类
站在另外角度，只要看到看蚂蚁的人
浑身肌肉绷紧
脸部贴近泥土就会知道
蚂蚁社会
正在发生一场重大事件
此时看蚂蚁的人
往往和蚂蚁混在一起
经历风雨和劫难
像一颗钉子，钉在人与蚂蚁的缝隙
彼此契合，又彼此分裂
（《草堂》2022年第6期）
春风吹
祝相宽
春风，吹吧
用你准备了一冬的热情和力量
把天空的阴霾和人间的病毒吹走
让大雁从澄净的天空归来
让花朵从伸展的枝头归来
还有被寒风逼进泥土深处的小草
你要给它破土而出的勇气
给它拥抱大地和阳光的胸怀
给它足够的自信和迅跑的脚步
告诉他们：黄天厚土，都是你的
春风吹，吹家乡的田野与河流
吹母亲的笑脸和门口的风铃
春风啊，也吹我吧
吹我的斗室，我的书桌
在我的稿纸上吹出一河浩荡的春水
（《诗选刊》2022年第8期）
扫雪
屈金钱
父亲扫了一辈子的雪
儿女的前路开阔干爽了
雪，扫向了哪里？
他把雪扫进了一个中年人的头发
不舍昼夜，终把自己扫成了一把敝帚
（《朔方》2022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