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插图:夏立新
说来也怪,人一上了年纪,眼前的事儿经常遗忘、模糊,而相隔几十年的事与物,却记忆犹新,历历在目。比如,像老家山村里的那些老物件:石磨、碾子、辘轳、井、大喇叭等都让我难以忘怀,尤其是大喇叭的声音,常常在我的耳边萦绕,在我心中留下了刀刻般的记忆。
从我记事儿起,就知道我们那个山村的大队部门前有一根高高的电线杆,杆子最顶端安着一对蓝灰色的大喇叭,喇叭口的直径足有五十多厘米,一个口朝东,一个口朝西。不管你在村子的哪个角落,大喇叭的广播声,都会听得清清楚楚。
村庄偏僻,信息闭塞。那年月,村里的人家都穷,谁家也买不起收音机,那一对大喇叭不仅是贯彻党和国家方针、政策的主要工具,也是全村人生产、生活的主要依靠。如果谷雨时节即将要降下一场喜雨,大队干部就通过大喇叭报告气象信息,并要求各个小队立马准备春播;夏锄阶段,有的小队进度缓慢,田里草苗齐长,大喇叭就及时对落后小队提出批评;中秋节前夕,一场夹着冰雹的大雨就要来临,大喇叭就通知果树队队员上山,把成熟的苹果、鸭梨全部摘下;在寒冬腊月,大喇叭就喊,今晚有大雪,各家的猪、鸡、鸭要做好防寒……
村支书胡贵山是我的本家四伯,他的声音厚重,略带点儿嘶哑,是个大老粗,说话粗言粗语,可社员却说,支书话粗理正。有一年秋天,我们那一带农村流行痢疾,村民管它叫“霍痢拉”,患者高烧、腹痛……由于当时的医疗条件差,本村和邻村都有患者相继死亡。胡贵山就在大喇叭里喊:“……现在咱们的防病工作可是到了节骨眼儿,咱们可得把眼毛‘挽’起来,谁得了‘霍痢拉’谁完犊子,我要得上我也完犊子……”大喇叭里经常表扬村里的好人好事、先进典型,也批评违反村规民约的歪风邪气。胡贵山剋人不讲情面,直“鞭”要害。胡三是我本家堂哥,英俊潇洒、能说会道,是生产队果树技术员,他最大的毛病是总爱在外面拈花惹草,老婆一旦干涉,他就恶语相加。胡贵山在大喇叭里没给他留一点儿情面,粗鲁的土话透出几分泼辣:“……胡三,你算个什么东西,娶了一个多贤惠的媳妇,你还在外面打野食。你跟女人吹牛,你是西胡林村的一号美男子。呸,不要脸的玩意儿,你也不怕烂了舌头。你撒泡尿照照你自己,瞅瞅你那德性。今天我把丑话说在前头儿,你要再敢在外面寻花问柳,我就把你腿给砸折……”照理来说,这种事儿是不宜在大喇叭里“宣传”的,可胡贵山偏要让丑事曝光,杀一儆百。还别说,从此以后,胡三的老毛病就没有再犯。这事儿后,胡贵山有了“胡大喇叭”的绰号。
我们村148户人家,121户是胡姓,胡姓族人多,心齐、团结。村里出现突发情况,大喇叭一喊,人们闻“声”而动。有一年深秋,三队的淑芳二婶和几个妇女到山上采蘑菇,在回家路上,她中途失踪。夜幕已经降临,贵田二叔闻讯十分着急,因为北山常有狼群出没。这时,大喇叭发出了“强音”,号召全体社员,撂下饭碗,抄起家伙,立马上山找人。社员们有的拎着砍刀、棒子,有的拿着手电,有的举着火把,分四路人马向北山搜寻。大家边找边喊二婶的名字,还好,在一棵大槐树下,发现了二婶。二婶口吐白沫,不省人事,倒在树下,筐里的蘑菇全撒在地上。胡贵山反复捏她的人中,二婶终于苏醒了。原来,二婶患有间歇性癫痫,谁都没有想到,她在解手时意外犯了病。二婶苏醒后,大家听到了狼叫声……
一九五九年腊月廿七,晚上十点左右,一小队的金田哥家的玉梅嫂子在医院产后大出血,必须马上输血,金田哥全家人都吓傻了。大喇叭里传出胡贵山的紧急通知,动员B型血的人紧急献血。一会儿工夫,中、青年男女社员50多人急急忙忙从热被窝里爬起来,分乘3辆拖拉机快速奔向县医院。因为输血及时,玉梅嫂子母子平安。
那时候我爱听歌,村里的大喇叭每天早、午、晚播放三遍中央和地方的新闻,然后是文艺节目。由于我当时还是孩子,并不关心新闻,倒是爱听文艺节目,其中的歌曲是我的最爱。说到这里,我要感谢梁会计,他不但手风琴拉得漂亮,更重要的是,他也爱听歌,他播放的红色经典歌曲至今我都记忆犹新:《歌唱祖国》《我的祖国》《黄河大合唱》《延安颂》《松花江上》《赞歌》《长征组歌》《共青团员之歌》等等。大喇叭播放的少年儿童歌曲我也记住许多:《歌唱二小放牛郎》《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让我们荡起双桨》……就是学唱这些歌曲,让我潜移默化地提高了演唱技巧,读到小学五年级,我成为学校合唱队领唱歌手之一。
随着我慢慢长大,又喜欢上了大喇叭里的抒情歌曲:《在那遥远的地方》《敖包相会》《九九艳阳天》……我记住了当年著名的歌唱家:郭兰英、胡松华、朱逢博、吴雁泽、才旦卓玛、马玉涛……作为声乐爱好者的我,认真向他们学习气息掌控、发声技巧等,功夫不负有心人,几十年来我先后荣获全县歌咏大赛二等奖、地区业余歌手大赛优秀奖、市职工老年业余歌手大赛二等奖等。我永远都不会忘记,是村里的那对大喇叭教我学会了唱歌。
跟大喇叭学唱歌下的功夫比我还大的是梁会记和村妇女主任(我的堂姐玉竹)。我经常看到他们拿着纸笔在大喇叭下面认真地记录歌词,品味大喇叭里的动人歌声。后来两人因歌生情,结为伉俪,是大喇叭当了二人的红娘。
那个年代,对绝大多数人来说,看电影是一件奢侈的事儿,为了让更多的人从广播里“欣赏”到电影,广播电台就制作了电影录音剪辑。梁会记不光是“歌迷”,也是“影迷”,中央和地方广播电台播放电影录音剪辑时间他都烂熟于心,每次都准时转播。像《青春之歌》《红旗谱》《永不消逝的电波》《战火中的青春》……尤其是一些谍战电影,如:《地下尖兵》《虎穴追踪》《神秘的旅伴》《国庆十点钟》等等,常常让我入迷。有一次,大喇叭播放《铁道卫士》的电影录音剪辑,我把小板凳搬到院外,听得入了迷,结果把饭烧糊了。我吓坏了,心想,肯定要挨父亲的耳光。父亲没有打我,还温和地对我说:“不要紧,以后小心就是了。我前两天和你们的班主任郭老师聊了你的学习情况。她说,你的作文成绩提高很快,跟‘听’电影有关;她还说,你在课间给同学们讲你在大喇叭里‘听’到的电影,大受同学们欢迎……”
退休后,我当上了电影、电视剧的群众演员。我饰演过台词不多的民办教师、生产队会记、流浪乞丐、地痞流氓……2011年我跟随《生死钟声》剧组,在横店、上海等地拍戏。有一次收工后返回招待所,在大巴车上,李惠民导演表扬了我两句,坐在我邻座的演员黄觉(该剧中饰演谢云亭)问我:“你跟谁学的表演?”我说:“是跟村里的那对大喇叭。”我见他瞪大双眼看着我,就又补充一句:“黄老师,我没有骗你,这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