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作为人类,我们注定了能够飞越天空,却怎么也无法飞越脚下的泥土、扎根的故乡。所以,诗人紫藤晴儿也就忽闪着文字的翅膀一直飞翔在黄海的上空,飞翔在故乡的怀抱。在飞翔中,她探寻着生命的本真;在飞翔中,她进行着原初的拷问;在飞翔中,她追逐着人生的真谛。在飞翔中,她发现了面朝大海的春暖花开;发现了大海中的星光闪耀;发现了大海中的波浪都刻满了命运的卦辞;发现了大海中的浪花都凝聚了宇宙的隐喻;发现了每串涛声都充满了辽阔的诗意。这一切,让她得以与大海进行灵魂的沟通;得以倾听大海波涛下面隐秘的律动;得以一步步深入了解宇宙的秘密,并用饱含隐喻的充满神性的文字呈现出这一切,而由此构建的双重意义上的家园——肉身家园与灵魂家园也得以显现。与众不同的是,她的家园是水做的,一砖一瓦都充满着海水的味道。那么,就让我们沿着她文字的波浪深入她的“家园”,感受一下她的精神世界吧——
海水的咸涩不会比我的泪水更深/我用眼泪和海水平衡/薄弱的抒情会被水声淹没/我只是这样静静地看着
——《站在入海口》
不难看出,这样的诗境深邃、辽阔,兼有精神和生命的双重深度。在这样的深度中,我们读出了历史感、时代感,这一切,远非一个简单的“哲理”所能涵盖。很明显,诗人潜身于文字中,也变成了一个精神的探索者、一个背负历史使命的发掘者。她与隐秘的灵魂进行最私密的问答,就是为了让彼岸者开口;她借助大海辽阔的心灵,让我们得以走近生命的本真,把我们带入她的“海洋”中,与她一道去探查、去思索——
立秋了/我想要的却更多/回归于枝头,又从枝头/出发
——《立秋》
诗人所做的一切,毫无疑问,就是为了“又”“出发”,正如历史没有尽头,生命没法等候。每个人的状态,必须,也只能是——在路上,不管你愿不愿意,都要“出发”,诚如塞涅卡所言:“愿意的,命运领着走;不愿意的,命运拖着走。”正是在这样的状态下,诗人借助了诗歌这一灵魂的透视镜,在多维地考量着存在的意义。自然,紫藤晴儿在拄着文字行走的同时,也在执着地寻找着“家”,最终,她在苍茫的大海和美妙的诗歌中,找到了精神家园并得以栖息、扎根。所以,她不少优秀的诗都是以大海为依托,然后,把经验中的事物一一复活,把自己对灵魂、人生、宇宙、文化,对现实与历史的思索和发现凝集于她所“创造”的大海中的海浪、海风、海鸟、海滩,来进行精神疆域的延伸与拓展。这样的自觉使得她的诗在悲悯与包容中形成自己的“大海诗学”主张,使得她的诗中大多“氤氲”着海洋的味道——
大海的神明都带着睡意/没有谁在目睹着尘世,又没有谁曾离开过尘世/海水卷起的舌头,万物都在说话/海草羁绊着梦境,也在水底对照着星火
——《大海简史》
在这里,语言已经成为诗人抵达其“大海诗学”的途径,她的“大海”是深深烙上了其个人经验、感悟的大海;是她自我构建的多元世界。在这里,其诗中的语言兼容了经验与超然,在带给读者洋流般视觉冲击的同时,也带给了人们“思想流”的磅礴冲击,这样的诗句除了唯美,更有理性,需要人们调动各种阅读经验、知识储备与生命认知去体会,去共鸣。当然,这对诗人和读者都是一种挑战,可喜的是,紫藤晴儿胜出了这种挑战。在这种挑战过程中,别出心裁地营造出了错落的时空感,从而,大海的一呼一吸,大海的潮起潮落,大海的一切都成了她诗中有韵律地转动的碎片——
大海有了爱的重量/没有什么可以越过它
——《夜的茫茫》
这样凝聚着艺术和哲学目光的诗句,既有对大海深度的赞美和祝福,也蕴含着对生命的透视和对宇宙的探察,“就像阳光,它照耀黑暗,它用自己的灿烂拥抱黑暗,使万物种种隐蔽的形象变得鲜明起来了(贝内代托·克罗齐《正是爱,给艺术家以最大的灵感》)。”在诗人的笔下,大海本身就是诗,是具象的,又是隐喻的;是直观的,又是深刻的;是自然的,又是寄托了诗人情感的。大海使得那些静穆的景观也有了动作和思想,起伏的波涛就是其真实的表达。所以,在诗人看来,大海就是一位隐秘的诗人,就是宇宙的最好阐释者,借助言辞的转化与互证,对这个世界进行私密的考量。
也许是宿命,诗人出生就与大海有着天然的联系。至今,诗人依旧面对大海行吟,自然,大海也就成了诗人一刻也离不开的家园,当诗人逡巡大海的每一朵浪花之际,其实,也就是在探寻无比丰富与无奈的现实。而大海之所以常常让诗人触目有感,思绪翩然,是缘于它的存在某种意义上决定着诗人的走向。这一点,在《大海的声响》《退潮的入海口》《大海简史》《大海或诗》《海鸥》等诗中,诗人借助对大海的独到解读,仿佛不可言说的言说,形而上地阐释了这个道理。当然,不管是直抒胸臆还是巧妙隐喻,诗人对于大海的描绘,一直都没有简单地止步于借景抒怀的简单模式,而是以自己的剖析方式来进行具有细节性和探索性的诠释,以期深入大海深处,把大海与宇宙间多重而繁杂的纠葛,以诗的形式“捧”出来,呈现于人间。这里说到细节,不由让人想起巴尔扎克在《个人生活场景·后记》中所言:“唯有细节将组成作品的价值。”所以,诗歌美妙、韵味独具,很大程度是细节的功劳。好的细节真能“不著一字,尽得风流”,汇集想象与睿智,从而营造一个庞大的艺术世界,让人不觉中便沉醉其间——
大海的简史永远洁白/誓言不用说出来,只有爱高涨着爱
——《大海的声响》
如果用爱布翼天空/高过鸟儿的飞翔都应该属于灵魂
——《爱或爱情》
这种箴言般的诗句,不经意间就点燃了读者的阅读欲望,也激发了读者与诗人一道寻找诗歌奥义的冲动。同时,也让我们看到了一个心怀大海、诗拥大海的诗人,看到了诗人笔下大海的辽阔与包容、美丽与奔放、外观与内在、温情与激荡,还有文字背后的哲学意识与自我意识,这,才是至为重要的。
当然,诗人的笔触虽然源自于大海,但远不止于大海,她还有不少描写已逝亲人的诗篇,每一首都在令人泪目的叙述中让人读出生命的哲理——
我可以不提死去的父亲,一如大雪隐喻了他/虚无之中当你转身,你又站在大地的原处/为一片土地流下深沉的泪水
——《雪或洁白之词》
这里的“父亲”也和大海一样,是一个具有双重意义的概念——生理意义上的概念与精神意义上的概念,其实,也是诗人的“大海”的另一种存在形式,是诗人不断深入体味人生意义和真谛的常用意象,我曾在《隐喻的疼痛,在劲吹的大风中愈发清晰——读紫藤晴儿诗集〈大风劲吹〉》(原载《黄河报》2023年1月5日)中专门有过论述,这里就不再赘述,但有一点值得肯定的是,诗人在诗句的运用上已较其《大风劲吹》有了很大的变化:哲理句子频出,句子越发简洁、洗练,在这一可喜的变化中,我们看到的更多的是一个当下诗人所应具备的内在精神和悲悯情怀。正是这样收放自如的贯通,让紫藤晴儿创作出了独具特色的诗歌文本。除了祝福诗人,我们还能说什么呢?毕竟,诗人深深地知道——
似乎我不用张嘴去说话/对于生活,我永远只需要这些/歌唱和不停地歌唱
——《听到一群喜鹊鸣叫》
不难看出,紫藤晴儿的诗歌清晰地呈现出一个独特的诗学地标,或者说建立起了自己的诗歌王国。在这里,她可以自由地感知时代的律动,把握历史的脉搏,拷问生命的内涵,解读宇宙的隐秘,过滤人生的痛苦,让精神得以归位;她可以用诗歌守望当下社会中越来越为珍稀的包容、关爱、纯真、安静而富有悲悯情怀的心灵小屋,一如英国地理学家迈克·克朗在《文化地理学》中所言:“文学作品不能被视为地理景观的简单描述,许多时候是文学作品帮助塑造了这些景观。”之前,未曾被诗人发掘的海洋的背面,一直寂寞于瞬息万变的世界之外,是紫藤晴儿以系列诗歌全身心地专注于黄海的风光、历史、哲学,诗意地呈现出了这些内容的深层意蕴,为这片疆域深化了浓郁的文化氛围,使得黄海成为纸上的风景,让人无限向往,不能不说,这是诗人为当下诗歌和黄海带来的特别贡献。
附——
《大海苍茫》诗选
海鸥鸣叫
被那些鸣叫拉近的身心,灵魂随之变轻
长出羽毛
海水的建构必须有灵性的光
我试图用小小的体魄装下海水的泛滥
和海鸥的火焰之声
贴着海水去自语,也尖细地去歌唱
吞噬生活的一些粗糙的棱角
或者嗷嗷待哺在那些失意间大哭一场
它的声音淹没了所有的发声
海鸥鸣叫,起伏着大海的深层苍穹
我看不清世间的事物太多
也被它一掠而过
我还是那么愿意站在海边去听
不确定有多少只海鸥在叫
拉长的声线有时也像光
围拢着我,浩瀚之间
我也忘记我是谁,我拥有的事物好像只是这些
声音
在罗列,在叠加,在冲击
海鸥
它们鸣叫着,圣灵一般的发声
你不知道一个声音是从哪一只海鸥的嗓子中
传出来,许多只海鸥在盘旋着飞行
许多只海鸥又贴在水面游动
海水引退着一些隐秘仿佛寂静的只是一些水
我站在栅栏旁迎向飞来的海鸥
对于它的到来我有措手不及的一瞬
仿佛它要穿过我的空寂,孤独
甚至它可能看到我的悲欢
好像我对它的到来也是难以控制的
只是我没有羞愧于它的圣洁,六翼天使的羽毛
像我每天写过的诗
说过的爱
它还在飞,许多只又会朝着不同的方向飞
又会在不同的时间向着你再飞回来
它们飞远又飞近像一个符号在缩小或扩大
我如果把它们永恒在诗中
它就成为了我的意象,带着天空,带着海水
和尘世间的轻
仿佛我一再努力,只是在靠近那些轻盈的事物
不想揭开生活的任何一个伤疤
一片海鸥
一只或更多只,无数只圣灵
它们在觅食,也在飞翔
你分不清它们之间的区别
也分不清你和它们之间的区别
站在海水的风浪中被那些轻盈席卷
冷的皮鞭也在抽打灵魂
但交出的会是同它们一样的鸣叫
战栗于大海的风暴
一个诗人可以忘记了生活的本身
现实的意义都在海水之外
也在海鸥的世界之外
更多的海鸥也像任意一只
它们都在浪漫主义的队列
海水瓦解了时间,时间似乎又从没有更改过
颜色
你可以在此没有边界地去追溯
肆虐于它们轻起的翅膀
在遥远和更遥远之间
缩小在那些点上,驾驭着它们
成为了它们
将身体放低,再将世界抬高
海天之间遥远了一个过去
大海的声响
走向它时,它也在走向我
巨浪扑向胸口。我的孤独被它全部翻腾
我在那些声响中更想你,风的吹袭
也像浪头的形式
卷起潮汐
我让你去听那些庞大的阵列,没有界限的
辽阔
容不得我思考多少,我也不需要思考
我以爱回答着空间
时间,如果我顺着风声呼唤你
海水也造势了我爱的决绝
大海的简史永远洁白
誓言不用说出来,只有爱高涨着爱
爱无法懈怠的翅膀,都在挣扎着孤独
海水一再地逼近
黄昏来临时,我的孤独和大海完全对等
你听到的风声和水声也像是我对你说的话
带着爱的驱使
永无尽头
大海一再地收放着自由,我不再次申明的孤独
也是大海的各种发声
给你
海水通向的伦理盐粒洁白着往昔
你可以在那些蓝色的底片中找到更多的哲理
鱼骨站立为水底的化石,时光消磨了礁石的粗劣
隐现的事物都在制造幻象
海鸟盘旋而上,我又会觉得时空封锁在
某一个据点上
只为一种意义去冲击着它高处遥远
低处的原始
岛屿被渔村围拢,鱼占据着大海
我把这所有的底盘都给你,也像轻易就虚设了
它形而上的风声
每一次风吹来得彻骨,你一定会爱上这里
倾听或对视,海水的湛蓝
呼吸在它的深处。我和你都站在它的外部
送出灵魂。像被它影响的思潮
起起伏伏,但一定有了辽阔
大海的鳞片闪着波光,意象重生
给你它的每一个经纬,海水冲洗着海水
一切又像刚刚诞生过的语言
找不到古老的痕迹
大海或诗
一个浪头站立的远方将世界拉近
事物之内关联着的似乎都是水声
被缓解的虚空也像水的冲洗
柔软的刀锋扑救着思想
猛虎轻嗅着蔷薇,春天顿悟在一场雪的稀薄中
我在纸上写下抽象的句子
像梵高的向日葵
痴狂于耸立
色调浓缩的宇宙,一滴水的天空可以存放一个梦
天空的尺度低过海水
信仰又高过了鸟翼
胸襟触摸着远处的镜子,我在自我的秩序间
有序或无序地编排,和着大海的颂歌
激情懈怠于海水,还是海水
似乎没有什么可以压缩着水声和内心的海面
一些诗句浮出鳞片,肋骨
它们像鱼沉浮着时间,大海赐予我的像诗的低处
而我的爱始终要来自高处,和万物有关
大海的唱词
无边的席卷,浪声、风声将我趋向更远处的
辽阔
纸页上的庙宇、岩浆和水声碰撞
水和火的图腾
热烈之中的抽打,痴狂于字符的高处
羽毛在飞行
大海的唱词和着远古的梦呓,也宽慰着芸芸众生
海水的汪洋,惊险于风暴的伦理
一些碎片用来刺疼感知,水声中的直觉
越过海水的森林
也像语言的猎捕,我去等待所有的可能
也在试探一些妄图
比如低处的苍穹
大海成为思想的浪涌,仓促中的触碰都像历史
爱永恒在法则之中
语言的缔造一如水和水的撞击
奇异在不同的刀锋之下有了更多的切片
灵光伴着神赐
诗歌的草稿也被水声旁白
第一辑
我的孤独又在海天之间放大或缩小着
大海苍茫
看到一只海鸥
它轻轻地飞过,仿佛翅膀浮过了所有的想象
我徒劳地去爱它
不知如何去爱
大海的凌空我只看到它,圣灵一般又没有发出一丝鸣叫
好像它看到了我,又没有看到我
我知道它不会飞出大海
也不会背离于我的
我的胸中也同样被大海占据,习惯于波浪的冒险
潮汐吹向远方,或更远
海鸥也好像低吟在我惯常的语境之中
它飞走了也会再飞回来
只是它其实不止一只
单调的那一只
大海再次推动着空白的时间
浪花碎裂又重合,重合又碎裂
去挖掘一些什么
统一于它的完整
如一只海鸥的形式
圣经和光它都背负着一起飞
除了一首还没有完成的诗
我还没找到别的什么轻盈之物
可以和它并行
可以和它繁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