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张世泽 散文作品 父 亲 2024年04月02日

今天(农历二月初八)是父亲的忌日。因为种种原因,身在他乡的我不能跪拜在父亲坟前,祭奠离世四十年的父亲。思来想去,只好将十五年前所作《父亲》再次翻出阅读,借以表达对父亲的深深思念。

——题记

父亲张广全,农历己未年七月初八(1919年8月3日)出生。

父亲是长子,上有一姐,下有一弟五妹。穷人的孩子早当家,饱经磨难的他早早立世,挑起养家糊口的重担。贫困的生活经历,渐渐地养成了父亲友善待人、拔刀相助、爱憎分明的品格。

抗战胜利以后,东北大地兵荒马乱,穷苦人都在提心吊胆地过着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日子。

父亲认为,欺负他爸爸的恶人就是他的敌人,既然共产党反对这些恶人,那他就跟着共产党走。从此,父亲冒着被杀头的危险,秘密地为共产党做事。他不求任何回报,坚决跟共产党走,一心想打倒那些恶人,为他爸爸撑腰,为穷人出气。

1948年东北解放,父亲分到了田地和相对不错的房子。

父亲热爱共产党。他说,共产党真是处处为老百姓着想,党员和干部常常白天下地与大家一同干活儿,只有在晚上才能开会研究工作。那段时间,父亲只能很晚回家。有时他在路上会遇到狼,因为父亲乐在心中、无所畏惧,所以狼拿他也无可奈何。

后来,党组织把父亲抽调到县里,请老师手把手地教他写字。党组织要把这个忠诚的汉子培养成更高级的干部。后来每每谈起此事,父亲都很是自豪,“尽管我没有你们念的书多,但是你们没有享受过那种手把手教你写字的待遇!”可是,拿惯锄头的手已经很难写出一个完整的大字,用惯了维持生计的脑子已经不会去思考更大的国事,习惯于简单劳动的父亲早已失去了从事复杂劳动的能力。于是,父亲又被上级派回村里,继续当村干部,服务于乡土。

抗美援朝初期,已经走到丹东,即将跨过鸭绿江的父亲又被派了回来,因为后方更需要他。为此,儿时的我常常抱怨,觉得太可惜了。不然,父亲就是抗美援朝的英雄,我就是英雄的儿子了。

父亲扎根农村一辈子,于农历甲子年二月初八(1984年3月10日)撒手人寰。

父亲操持家务是个行家。那些年家里生活极为困难,父亲经常自己忍饥挨饿,节省下粮食,让一家老小填饱肚子。三年自然灾害后的一段时期,面对爷爷、奶奶、姑姑在内的十几口人的大家庭,父亲、母亲想尽一切办法,带领大家艰难度日。现在回想,那时我没挨饿,一方面是因为我年幼无知,记不清当时的具体情况,但更重要的是因为有父亲、母亲的无私关爱!

父亲很重孝道。家里爷爷偏瘫卧床、奶奶失语十几年,一直是父亲在照顾他们。记得小时候,我家屋顶吊着一个小筐,里面有姑姑等人给爷爷、奶奶送来的槽子糕。父亲严肃地告诫我们,爷爷、奶奶的东西不能动。我也确实不曾动过,直至槽子糕放久发霉。

逢年过节,几十口人来我家相聚,常常一住就是十几天。父亲和母亲把平时舍不得给我们吃的“好东西”毫无保留地“奉献”给这些亲戚,唯恐怠慢了大家。要知道在物资极度匮乏的年代,白菜、萝卜很多家都吃不上。有一年春节前,家里凭票买了二两糖块,我和二哥很想吃一块,可是父亲不让,他告诉我们等过年亲戚来时一起吃。开春以后,父亲在存放年货的大缸缸底发现了忘记给亲戚,也忘记给我和二哥吃的那二两糖块。他很沮丧,后悔当初没给我俩吃,糖块已经全部化掉了。

叔叔、姑姑心疼他们的哥哥,更把他当主心骨,每遇盖房子、娶媳妇等大事,大家都请他拍板。我堂兄盖房子,父亲高兴得不得了,尽管年事已高,身体不好,但是他天天早起去帮忙指点。我表兄要结婚,父亲提前几天就去姑姑家,帮姑姑、姑父主事。我表兄、表姐们常说:“大舅不来我们没有主心骨,大舅来了大家感觉心里就稳当了!”直到现在,我仍然不理解,一个大字不识几个的农民哪来的智慧和力量,不说运筹帷幄千里,起码也得十里、百里啊!

晚辈们陆续成家以后,父亲又当起业余大法官,到处去评判家事是非。姑姑家两个儿子商量怎样赡养老人,捎信请父亲去主持家庭会议。父亲苦口婆心劝外甥,不要互相攀比,要做赡养老人的好男儿,为兄弟姐妹做榜样,给自己的子女“打样儿”。

正是因为这样,父亲有时也会惹得一些亲戚不悦。这些人认为我父亲已经老了,落伍了,他们的家事不再需要我父亲操心了。我经常劝说父亲少管人家的闲事儿,可是父亲不听。我记得父亲去世后,我家门庭冷落,逢年过节很多亲戚都绕门而过。1988年我儿子出世,欣喜若狂的我急切盼望叔叔、姑姑们能够与我一起分享喜悦,可是盼来盼去,始终未盼来一个亲戚!我既心疼父亲也怨恨他老人家,在世得罪那么多人,让我也因此受牵连。

尽管一生中大字不识一斗,但是父亲极为重视教育且教子有方,他要求我们读书、多读书,能读多少就读多少。在父亲的影响、呵护、训斥下,我们兄弟姐妹从小就认真读书,工作后也成为各自单位的骨干。当我们长大成人后,当我们为人父母后,我们心里更加怀念父亲,他是我们人生的指路明灯。

大概是在父亲去世十年后,父亲的侄儿、侄女、外甥、外甥女们,或许是因为已为人父母,或许是因为有了同样的生活经历,经常以不同的方式想念起我的父亲,怀念他老人家曾经给予的帮助,包括对他们的训诫,后悔曾有过的对他老人家的不理解。

自那以后,我家又如从前一般门庭若市,我的堂、表兄弟姐妹经常来我家做客,看望我母亲。我的妻子效仿公婆,依然倾力善待他们,尽己所能帮助他们处理琐碎的家事。每逢家里有大事小情,他们也诚恳邀请我们,视我们为上宾。我也常常学习父亲,当“大法官”评说是非。

父亲将身上优秀的品格早早地刻印在每个孩子的心灵深处,鼓励子女自立自强,不向困难折腰。

大哥读书到高中。1966年高中毕业,由于各种原因影响,他失去了上大学的机会。后来大哥弃笔从戎,十几年后转业进了京城。

两个姐姐只读到初中。大姐先在农村当民办教师,后转正进城当教师;二姐先到社办企业务工,后来考上师范学校,毕业后也进城当了教师。

二哥和我更加幸运,分别于1979年、1980年,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大学,四年后陆续进城当干部。

我和二哥上大学的那几年,是父亲人生中最自豪、最快乐的时期。那时,大哥和两个姐姐都已成家立业。父母是村里、乡里的名人,大家都羡慕他们养育了五个好儿女。每逢寒暑假,父亲都急切盼望我们早点儿回家,他经常到离家一公里左右的公路旁去接我们。其实,他根本不知道我们回家的确切时间,他要的只是那种感觉。直到现在,我的记忆里仍然定格着这样的画面——呼啸的寒风中,一位矮矮的长者,脸上流着眼泪和鼻涕,站立在路边,凝望过往的每一辆客车,痴痴地期盼回家的儿子。

有个捕鱼人常常给父亲捎信,让他去取鱼。因为父亲与他有约,凡是打上来的大鱼都要留给我父亲,他要给放假回家的儿子吃。

1984年,父亲临终前嘱咐姐姐,一定要照顾好我,别让我吃不饱。那年的寒假我是在大学里度过的,春节后老人家在北京去世的消息,家人当时没有告诉我,他们担心这会影响我考研复习,直到5月,二姐专程来校看我时,才将这个噩耗告知。

不能为父亲送终,令我无限遗憾,终生悔恨。自那以后,每每提及父亲去世,无论在什么样的场合,我都难以把持自己,常常于瞬间泪如泉涌。

我毕业回家,在父亲常等我的老地方,姐夫等在那里,接我回家。走到院门口,看见母亲站在门前,我突然感觉那房子和母亲矮了许多。我没敢把眼泪流出,叫姐夫带我去看父亲,跪在老人家的坟头,任凭泪水流下,“爸爸,我回来晚了,回来得太晚了!”

那天,姐夫从父亲常去的捕鱼人家里买了鱼。

父亲离世二十五年以来,我一直深深地怀念他老人家。我常常思考,父亲——一个普通的农民,大字不识几个的“大老粗”,为什么会有如此的思想,无论是在做事做人方面,还是在对人对己方面。

父亲离世二十五年以来,我确信做父亲他是成功的,在爱与恨、直与弯、给与索等很多方面,他的很多做法,是有些人很难做到的。

父亲离世二十五年以来,我始终认为,我的每一次进步,我的每一点幸福,都是他老人家“三尺之外”的默默护佑和相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