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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树发 小说作品 扒 马 褂 2024年05月31日

插图 :夏立新

十多年前,那时还没有微信支付。陈东电话打进来时,我刚到家。

啥事呀,大半夜的,你不是跟小雪出去了吗?电话一接通,我就开始数落他。

陈东说,别提了,微信发错了,发我老婆手机里了,赶紧帮我想个辙吧,一会儿我老婆问我,我真就说不清了,快点吧。

我知道你说啥了就想辙?懒得管你那些破事。说完我就要挂断电话。

别别别,救救我吧,要不我死定了。陈东一再哀求,说,吃饭之前我不是告诉我老婆今晚不回家了嘛,然后我就约了小雪,咱们散场之后我就接小雪去了,我给她发微信说我到楼下了,赶紧下楼。发完后才发现发我老婆手机里了,这不扯吗,我老婆要是问我,我怎么解释呀!

我稍加思索就想出了对策。我说,你现在就打车往家赶。你老婆要是问你,你就说兜里没钱了,发微信是想让她下楼付打车钱,剩下的事你自己编吧。

那天的起因是,我和陈东闲得无聊,就相约去老街的一家茶馆听了一场相声。

在Y市,实在是找不出更适合我俩的娱乐休闲方式了。早些年,自唱厅爆火,我们当然是常客。唱着唱着,就把自己储备的那几首老掉牙的歌唱得自己都恶心了。而且,我们的年龄似乎也不适合再光顾那种场合了,小雪就是陈东在自唱厅认识的。陈东每次去唱歌,都点小雪作陪,俩人逐渐纠缠在一起。又过了几年,洗浴中心火了,我们又一头钻进了澡堂子,泡完澡,搓搓就到休息大厅看演出。我就是在那种场合认识了梅子。梅子是歌手,在昏暗的灯光下楚楚动人。

再后来,Y市出现了第一家相声茶馆,我们又有了新的消遣方式,隔三差五就去听相声。相声茶馆说的大多是传统段子,只是在“正活”前面的垫话中,现挂一下当下的人和事。让陈东百听不厌的一段相声叫《扒马褂》,三个人的群口相声,一个人云山雾罩地说些不着边际的话,一个人绞尽脑汁地给圆场,一个人在中间“泥缝儿”。最早的版本是“骡子掉茶碗里淹死了”“风把井刮墙外了”。后来,版本就多了起来,比如,“煮熟的鸭子从二楼飞到了餐桌上”“扒拉一下狗尾巴就知道几点了”“把家搬到太阳里了”“摩托车八十二个缸”“关羽跟秦琼打起来了”“一千七八百斤的奶牛让人抱走了”“一个米粒喂饱了一只大老虎”……不同的演员有不同的版本,圆场的因为借了“信口开河”的马褂穿,所以不得不违心地帮着打圆场。陈东对圆场的特别感兴趣,还不止一次地夸我说,你比那些演员厉害,他们是死词儿,背好的,你是现挂的,随时可以应付各种疑难问题,而且滴水不漏。

陈东是我的高中同学。我们都是学文科的,我的成绩在班里是中等偏上,陈东是中等偏下。高考时我没怎么发挥好,勉强考上了一所本省的专科学校。而陈东则超常发挥,幸运地被南方的一所重点大学录取。让我至今耿耿于怀的是,命运的天平似乎一直在偏向陈东,他总是那么幸运。就拿高考来说,按他的成绩顶多能上个专科,偏偏他的考场里有个我们这届的学霸,偏偏学霸就在他的前座,偏偏陈东还是个远视眼,学霸卷子上的字母、小数点他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大学时陈东学的是商业经济学。毕业后我们都回到了家乡这座海滨城市。那个时候我们还享受毕业分配待遇。陈东和我一样,都是农村出来的,在市里没有一丁点儿关系可以依靠,所有事只能靠自己。我大学学的是统计专业,毕业后进了一家服装厂,工作不到五年单位就黄了。陈东开始被分到了轻工局直属的一家企业,一年后,他不声不响地调进了轻工局。直到他结婚时我们才知道其中的奥秘——他的岳父是轻工局的副局长,陈东报到时就被副局长盯上了。陈东也确实有能力,也会来事,到轻工局仅仅两年就被提升为副科长了。又过了两年,就在组织上准备提拔他为正科长时,陈东却毫无征兆地辞职了。他先是应聘到一家民营企业当总经理,积累了一定的资本后,陈东果断地买下了一家濒临倒闭的小型国企。陈东是我们同学中最早放弃铁饭碗的。应该说,他的勇气和才干跟他日后的成就很匹配。

大学毕业后的几年间,我和陈东几乎没有什么联系,都在按部就班地娶妻、生子、拼事业,力求让“知识改变命运”变为现实。我和陈东真正黏糊在一起是在他下海之后。他接手的是一家小型的国营酒厂,当时已经处于停产状态。陈东的商业天赋迅速得以施展,在很短的时间内,他就和贵州茅台镇的一家企业达成了合作意向,联合开发了“茅川窖酒”,并且在不到一年的时间,就占领了本地市场。

我老婆是典型的城里人。我们俩是通过别人介绍认识的,认识不到一年就结婚了,属于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那种。原先就没有感情基础,婚后生活也如同开水煮白菜,在我下岗后的第二年,我老婆就毫不犹豫地选择离开了我。因为在接下来的故事里基本上没有她什么事,所以我就不透露她的名字了。陈东的老婆叫陈曦,好像比陈东大一岁,是高中的数学老师。在我们这个城市陈曦算是高干子女。虽然从小就养尊处优,但她一点儿都不娇贵,标准的贤妻良母,对陈东是言听计从、百依百顺。陈东一开始就把她拿捏得死死的。慢慢的,陈东在陈曦面前就养成了信口开河、胡诌八扯的毛病。

陈东经常跟我说,我老婆那人心眼儿实,我说什么她都信。跟小雪好上之后,陈东经常夜不归宿。陈东一开始拿出差、跑业务当借口,后来就胡说八道了。有一次,陈东连着两天没回家,陈曦问他去哪了,他说潘洗让飞机撞了,在医院照顾他两天。他老婆居然没再追问。

潘洗就是我。我在陈东的厂里管财务。从他创业开始,一直到酒厂蒸蒸日上,我是元老级的员工。陈东第一次领教我的圆谎能力是“羊绒衫事件”。那年,陈曦作为优秀教师代表被省教育厅选送到韩国交流讲学,为期一年。陈东就是那时跟小雪好上的。小雪开始是被陈东出手大方打动的,后来他们好像都动了感情。小雪跟陈东说,我知道你不能娶我,但我就是喜欢跟你在一起。我不干涉你的家庭、我一辈子不嫁人、一辈子当你的情人都行。

陈曦不在身边的日子,小雪就代替陈曦照顾陈东的日常生活,吃的、穿的面面俱到。陈曦回国后,发现陈东的衣柜里多了一件崭新的羊绒衫,立刻就警惕起来。她知道陈东从来不会自己给自己买衣服,就随口问了一句,羊绒衫谁给你买的?陈东想都没想,顺嘴就说,潘洗给我买的。

按照以前的习惯,陈曦应该就不会再追查了,但这次出乎意料,不知道陈曦是在韩国开了眼界还是长了心眼儿,她立刻拿起电话就打给了我。接通后陈曦问我,陈东说你给他买了一件羊绒衫,是吗?我说,是——啊。陈曦又问,你给他买的羊绒衫是什么颜色的?我一听就蒙了,一时语塞。我估计陈东当时肯定比我还蒙圈,但我还是很镇定。我说,我给他买的是红色的——当时陈东说太扎眼了,要去换别的颜色的,我不知道他换了还是没换。这时,我听见陈东在电话旁边说,换了,换了,第二天就换了。

那个年代,机会不一定是给有准备的人留的。所以说,也不能简单把陈东的成功归结为走了狗屎运。陈东确实胆大,换一种说法就是有魄力。当然,这期间陈东的副局长岳父肯定在暗中出了不少力。白酒是暴利产业。我估算了一下,大概一万斤粮食能酿出四千斤酒,一般情况下,一斤50度的白酒成本还不到8块钱,装上瓶就是10倍的利润,这还是出厂价。细账我就不便再透露了,这涉及商业秘密。不到三年时间,陈东已经是身价千万的土豪了。

该说说我和梅子的事了。

梅子是音乐学院毕业的,正经科班学声乐的,毕业后一直想进专业院、团,一直也没进去。那段时间梅子在市内的几家洗浴中心串场,我和陈东不管去哪家洗浴中心,差不多都能看到她。严格地说,梅子的演唱风格不太适合那种场合。洗浴中心的演出大多以二人转为主,歌手只能是垫场,而且还得是偏摇滚型的歌手。梅子只唱民族歌曲,她的嗓音甜润、婉转,是我喜欢的那种。陈东看出来我对梅子有好感,每次在她演出时都以我的名义给梅子打赏。梅子能在洗浴中心站住脚,跟我们的力捧有很大的关系。

后来,我和梅子就熟稔起来,但我没有像陈东追小雪时火急火燎的。我们试探着往前发展,一点一点地增进感情,生怕操之过急伤害到对方。梅子对我的好感是在她知道我居然是个业余作家之后。她说她特别崇拜作家,还说想让我为她打造一首原创歌曲。

我们是在交往了一年后才有了实质性的进展。那天,我开车拉着梅子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兜圈。离中午饭尚早,我们俩有一搭无一搭地唠着说过多少遍的车轱辘话。那天的大街上时不时就穿过一队婚车。我跟梅子说,今天这么多结婚的,要不咱俩也把事办了吧。梅子看了我一眼,未置可否。

那时,刚好经过一家五星级酒店,我就把车开进了停车场。梅子说,没必要吧,太夸张了。我说我得尊重你,尊重这个大喜的日子。我得承认,遇到梅子,我才真正体味到属于恋爱的那种甜蜜感觉。

陈曦回国后,陈东就在北部相邻的城市开了一家酒行,主要是代理他们厂的主打白酒,也捎带着经营一些别的品牌的高档酒。小雪自然而然地就成了那家酒行的负责人。酒厂的生意越做越大,销售额、往来账和名目繁多的各种报表越来越多,越来越复杂,我学的那点财务知识已经无法胜任财务总监这个职位了。我理智地向陈东递交了辞呈。

陈东这些年待我不薄。我拿着丰厚的报酬,过着奢华的生活。几年下来我不仅全款购置了一套一百多平方米的房子,还拥有一台比较体面的私家车,手头的零花钱也不差。对于我的请辞,陈东没有感到意外,也没有挽留。他说,你有什么要求可以提,别客气。

我本来想要酒厂在本市的代理权,但又一想似乎有点不妥。那时,陈东老家的不少亲属都投奔他来了,陈东还好面,我不能让他为难。我说我想开一家艺校,教孩子声乐、乐器、口才什么的。我有这个想法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我得给梅子找个营生。

陈东沉思了一会儿,说,你开个相声茶馆吧,一楼演出,二楼茶吧。我谈业务就去茶吧,外地来客户了也可以带他们在楼下听相声。

见我有些犹豫,陈东马上又说,抛开咱哥俩的交情,怎么说你也是企业的功臣,你就是想要本市的代理权或者股份什么的我都没有理由拒绝,所以钱的事你不用考虑,我来投资。等相声茶馆开起来,挣了赔了我就不管了,就当借给你一件马褂。

我说那不行,赔了当然算我的,要是真挣着了,我就把投资钱还给你。

在接下来的半年内,我带着梅子,陈东带着小雪,我们以考察的名义游历了大半个中国。那时,全国各地的相声小剧场已经遍地开花,除了我们熟知的北京德云社、听云轩、嘻哈包袱铺之外,还有天津的谦祥益茶馆、名流茶馆,沈阳的六合社、缘春社等等。

我们先去的沈阳,然后是北京、天津……一路走一路观摩,品尝各个地区的特色小吃。中间穿插着回来几趟,我、梅子、小雪倒是没啥事,陈东不行,厂里有很多事需要他亲自出面。我们的出行也离不开他,离开他我们仨都没有能力支付旅游费用,尤其小雪和梅子都是购物狂。每到一地,我们只听相声,从来不去自唱厅,小雪说她忌讳那种地方,也不去夜总会或洗浴中心,梅子说她一进去就恶心。

喝酒的时候,我们就玩游戏,“青蛙跳井”“猜手中的牙签”“成语接龙”“开火车”等等,变着花样地玩,谁输了谁喝酒。小雪和梅子都喝多了的时候,陈东就会跟我进一步探讨《扒马褂》的几种可能。一天,陈东刷到一条短视频:妻子出差了,打电话试探丈夫在没在家,丈夫说在家。妻子说,我在你枕头底下放了一百块钱,你把号码念给我……陈东问我,这种情况怎么化解?我说你随便掏出一张纸币把号码念给她听。陈东说,如果错了呢?我说她不可能记住那么一长串号码,如果真有一张纸币的话。陈东说,如果枕头下没有放钱呢?我说,没放钱她就会说你瞎编,你就说,你先瞎编的。陈东琢磨了好一会儿,向我竖起了大拇指。可以说,那段时间是我参加工作以来,最放松自我、最舒心快乐、最无忧无虑的美好时光。

陈东在老街租下了一家百年老店,二层独立小楼,古香古色的,基本上不用怎么装修,无非是购置一些桌椅,一套高档环绕音响,若干套茶碗茶壶,十多件颜色不一的大褂等等。一楼的演出厅能容纳百十来人,二楼隔成两个包间,喝功夫茶用的,外加一间会客室。演员也不用愁,有流动的串场演员,有自己找上门的,有当地大学曲艺社团的学生。梅子手头也有一些演员资源。

Y市是东北最早开埠的码头,解放前就有不少曲艺名家在这撂地演出。后来,Y市也出了不少曲艺名人,有着相当浓厚的曲艺氛围,所以观众也多。茶馆取名叫泰顺祥相声茶馆,一开业就宾客盈门。(未完待续)

(原刊于《辽河》

2024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