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国平长诗《绝唱:守望玫瑰》读札
一生的错误,思想和行为
最明亮的火焰暗示最幽深的黑夜
爱情就在爱情之中
我们寻找的本身
等同于心灵的再一次遗失。
——孟国平《云梯》
——题记
(一)
“孟国平冥想的广阔光辉如塔尖上的星辰”,这是我在一篇文章中写下的结语。在此复述,就是要提醒我,在对孟国平的经典之作,即其长诗《绝唱:守望玫瑰》进行文本细读时,要铭记——虽然爱情是这首诗的内核,但不要对玫瑰这一意象的阐释囿于爱情这一主题。在这首诗的结尾部分,诗人写道:“哦,劳作的人沿着几行诗句行走/去寻找尘世的幸福,那一定/和玫瑰有关/那幸福也是小小的,携带一身棘刺/又将双手刺伤……”所以,“守望玫瑰”在更广泛的层面上表述的是孟国平在《生存高度》一诗中所写的——要追随“在烛光中被抬高”的身影,“让心灵里愈高愈华丽的幻想”守住生存的高度。而生存,总是布满荆棘的。这与孟国平在《存在的诗性表述》一文中的论说一脉相承——“诗化的思维之中蕴藉着人类最高远的宗教情怀和对理想主义的最真倾慕。诗本是作为人类生存真理的植入和生命意义的启示而来”。所以,(这首)诗对于他,既是绝唱(怀疑),也是守望(坚信),更是生存的证词。
玫瑰在文学传承中始终是坚贞不屈、真挚、纯洁的爱情的象征物。这非常契合《绝唱:守望玫瑰》中诗人泣血成诗的情状和对爱情的咏叹、追求、坚守与拯救。是的,孟国平有救赎情怀。当“拥有爱的日子剩下不多了/一盏最后的灯/光的流水已还给众神”,这“单薄而贞洁”的“过客”,要“站在语言的流水里”向爱情(美善)眺望,实现爱情的诗化,也就创建了爱之存在与不朽的证词。所以,诗是他向崇高情感致敬之语、礼赞之词。其至诚由“一生的磨难”担保。
“我的玫瑰,来自远方的歌谣打动了我/我看见任何一片秋叶都风姿绰约/只是锋利的思想/最终也将更高远的目光削断”。在这首诗的最后一章,孟国平如是起笔写道。爱,一开始,就是一辈子。“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汤显祖《牡丹亭》题词)孟国平说,“爱情就在爱情之中/我们寻找的本身/等同于心灵的再一次遗失”(孟国平《云梯》)——当“对岸的花朵已经憔悴”,他以“泥坯之身”涉过这条河,所有路就被走过了,不求留下痕迹……(孟国平《给X》)
(二)
“时针总指向最后一刻/钟敲响,短暂的欢乐不能留住”。这是注定的吗?或者这是一种预言?如果一切是“天数”,孟国平之爱的守望是不是就是命运?在长诗《绝唱:守望玫瑰》的第一章,孟国平提出了几个命题。“注定”和“预言”两个词语中的宿命论的悲观情绪,与紧跟其后的“我们的一生充满等待/俨然天堂的最后一支歌,火焰背负的光明”。诗句中的憧憬,哪一个占上风?或者换一种问法——短暂的欢乐不能留住,诗人是否还相信爱情?我在艾略特诗作《四个四重奏》中的诗句中,寻觅到了这些问题的答案——“一个老人衣袖上的灰/是焚烧的玫瑰留下的全部尘灰/尘灰悬在空中/标志着一个故事在这里告终”。
爱情的故事不会结束,玫瑰的芬芳永在。它们在时光中,在空气里,纵使岁月流逝,人已老迈。弹指灰飞,深情却不能拂去。爱渗透进呼吸中,流淌在血管里,摇曳在心尖上。
“注定要有这样的一种颜色/占据长长的夏天”。这种颜色即火热的玫瑰之红。“幸福就站在夏天的两端/一种浪漫,一种沉甸甸”。爱情珍贵、庄重,它是人生意义和价值的构成,属于人的“神性”层面。这是孟国平在长诗第二章中呈现的对爱的执念。爱坚韧,富有生命力和成长力,生生不息,并具有自我修复能力。对此,孟国平的呈现生动形象——“玫瑰的花瓣如同华美的瓷扇/被风揉碎,又在不同的地方/将自己打开”。当爱情绽放,尘埃黯然失色——
我只能用仅有的一点花粉去吸引蝴蝶
然后替代另一个人
酿出爱情的消息
(还会有更多的蝴蝶来临
它们是今生无法兑现的诺言)
在伟大的爱情面前,诗人表示他自己是渺小的,但他既是玫瑰又是蝴蝶。对爱人,对爱情,他怀抱着那么多的期望、祈愿。他想承诺高山大海,宇宙星辰。这些承诺看似无法兑现,却鼓舞他不断追求——为爱人奔忙、求索,他要用“高于一切的激情,把火焰/引向飞蛾的血,要把自己视为蝼蚁/又支撑出一种相对的庞大”。(孟国平《人世》)
“孤独、鲜艳和憔悴”。爱情中情感和心绪的起伏波动是它的魅力和魔法,忧郁、伤感等也是爱情的血肉,并别有一番诱人姿态和灵气——
而爱人终将远行,事物的矛盾呈现
喧嚣的尘世布满空隙
一次把握就是一次错失
诗篇不再是诗篇,被忧伤的文字
覆盖
玫瑰的芬芳越来越远
诗人如此表白:爱人啊,你真的远走了吗?一次把握,就永驻心田,不会真的丢失,尘世再喧嚣,都有无数空隙填满思念;爱人啊,你时刻占据着我的心灵,离别的忧伤会让我的诗篇更凝重,且以痛彻心扉的方式产生非凡的感染力;爱人啊,我的诗,字字句句都关于你——关于我想你,关于我爱你!
“你远离的空茫”是我“心的更远的流放”。孟国平一首题为《走近》的诗作中的诗句素描了《绝唱:守望玫瑰》一诗第三章中“守望的忧郁”的一个侧影。可是,纵然如此,爱人啊,你依然是我的心心念念,目力所及,唯有你。然而,诗人也表现出了动摇,这使得诗歌中情感的真实性更加可靠。“仿佛一个人将最美的希望用完/突然问自己:‘这花朵究竟为谁开落?’”对此问题,孟国平的答案是——此时,爱情之花只为珍藏它的人开落。“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是两个人共同的守望,爱情没有被遗弃。而此时,守望的只有诗人自己。珍藏与回忆能否帮助他战胜这无边落寞?
“我把自己深深地/埋进一粒期待之中/暗暗地/坐成雪花的中心”“一杯清水凉了/再换一杯/坐在一片雨声里,等你/我的心情很空落”“一杯清水很烫/长巷的尽头,很静……”在《等你》一诗中写下这些诗句的时候,孟国平二十岁。那是一个蓬勃又蒙昧的年龄。几年之后,孟国平又感叹:“我知道我珍藏了什么/这珍藏本身/便是唯一的遗弃。”
(三)
“远行的人不能背起生命的重负/让它留在故乡,只将浪漫带走”。在长诗的第四章,孟国平要为爱情“书写”绝唱。这浪漫就是海德格尔所说的诗人从跃动、喧嚣的现实中唤出的幻境和梦。同时,它既体现了诗歌的趣味,而且慰藉心灵,还符合孟国平的诗观。
这时候箫声恒久,无比温柔地让月光倾心
那唯一接近天籁的寒芒
黑暗有多么真实,一尘不染
在伤口深处我找到了生命的天空
这“生命的天空”就是诗歌这一畦田地。从第四章起,诗人将爱情从珍藏和回忆中带入语言的无限中,用文字为爱情树起一座纪念碑。就像贺拉斯在《纪念碑》一诗中写下的那样,这座碑“它比青铜/更坚牢,比王家的金字塔更巍峨/无论是风雨的侵蚀,北风的肆虐/或是光明的不尽流逝,岁月的/滚滚轮回都不能把它摧毁”。
“要把痛苦的伞展开,让幸福平安地降落”。孟国平另一首长诗《人世》中的这句诗是“只将浪漫带走”的另一种表达。痛苦、失落、思念的煎熬也是爱情的一部分,是爱情的标志,麻木才是最可怕、最可悲和最可怜的。“诗人的任务在于从在他所及的范围内闪烁着的东西中创造新的星星。”(法国著名诗人皮埃尔·勒韦尔迪语)孟国平要让“玫瑰在远方展示光芒”。他接着说:“爱情像风一样没有着落”,风无处不在,爱情无所不能,无所不及。言说是另一种珍藏,“一声绝唱”是将被遮蔽的敞开。“你突然打开一瓣/就有一次刺骨的颤栗”——每一次书写就是一次绽放。与此同时,孟国平也在呼吁人心的苏醒和热情。即使“爱情已被诗化”,如果遭遇冷漠,它和生存的证词一样终会“无声无迹”——“只有当你亦热忱地感知、积极地回应时,我的低语、轻泣、呼唤与高歌才会被听见。我的徘徊、流浪、疼痛、热爱才能被看见”。
于是,爱情陪伴路途,光芒未来,这就是孟国平说的“在怀旧中走得更远。”从艺术作品中是能够见到艺术家的性情的。长诗《绝唱:守望玫瑰》和孟国平的其他诗作一样,蕴藏着他的担当。“我一再坚持,应当首先确认诗人的平凡。他并不超出于俗众,他只是芸芸众生(之一),如果一定要找出他与尘俗生活的界线,大概就只因为他们脆弱得必须以幻想来支撑出强大。这是诗人存在的悲剧性根源,也是仅有的目的和意义所在。”(孟国平《我们的抒情态度》)由此,在长诗的最后一章,孟国平将爱情从两性之间的情感,扩大到更广阔的幸福,就像他在《遥望·远方的母亲》中用玫瑰代言一切美好的事物一样:“有些美好的事物 常常/使我们流泪/比如玫瑰/那种盛开的风景/总忧伤着各种各样 鲜艳的/愁绪”。哺乳鲜艳的愁绪和为其而生的忧伤的身躯,与供养永远为美好事物热泪盈眶的血肉同源,它们指向的绝不是一蹶不振或束手无策,它们指向的永远是坚定不移的守望与昂扬的歌唱。哪怕这歌唱正是绝唱。
总之,孟国平以玫瑰为客观可感物为情思抒发和培育的契机,寻求到了自我内心世界尽可能广阔的全方位呈现。谢冕在其著作《诗人的创造·感觉篇》中写道:“艺术家和诗人的心灵世界得到了尊崇和确认,受重视的不是被感知的事物之本质,而是感知者自身的本质。”读了孟国平的众多诗作,我对此确信不疑。他这“劳作的人沿着几行诗句行走/去寻找尘世的幸福”,他的诗篇,“一定/和玫瑰有关”,亦是与生存有关、与美有关——
更深处开放着的玫瑰,重现爱情的症候
生锈的凋零,温习一遍蜇痛的残忍
如时间的回声在自言自语
我必须说出它们,必须
要有光,失陷于内心,又突围而出
而夜被掰开,隧道的入口
火焰中乌鸦啼落,诗歌只成一种错觉
在不安的视线中营垒万物的消失
只保留心灵,用剖开的血管歌唱
用夜色歌唱,引领黎明的羽毛……
——孟国平《诗篇》
(本文未特别标出出处的诗句,都引自孟国平长诗《绝唱:守望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