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少英
姥爷家住在邻省的农村。从我记事时起,到上小学前,我是在姥爷家度过的。姥爷、姥姥对我特别偏爱。姥爷耳朵聋,每每说话都要喊着说。我那时淘气,总是趁他不防备时搞恶作剧——在他耳旁大喊一声。他气得直骂,拿蝇甩子(马尾巴做的)打我。姥姥特别疼我,我惹了祸就往她怀里一钻,谁也拿我没办法。
我八岁那年,夏季的一天,我躺在姥姥怀里吃饼干。姥爷从大木柜里双手捧出个红木匣子,从匣子里拿出一张上面写了好多字的纸。姥爷小心地把纸铺在柜面上,用鸡毛掸子在纸上扫了几下,然后用白毛巾仔细地擦拭红木匣子,直到红木匣子有了亮光。突然,两滴滚烫的泪滴落在我脸上,姥姥哭了。我不知所措。姥姥紧紧地搂着我,抽泣不止。姥爷见状,马上将那张纸装入红木匣子,然后从日历上撕下一页,塞进红木匣子。这个红木匣子里到底装着什么?为什么姥姥会流泪?两个问号划过我的脑海。
第二年春天,姥姥去世了。姥姥患病已经两年多,是癌症。我只顾着享受她老人家的爱,却不知她已经病得很严重。姥姥走那年,我刚上小学,可思念和悲痛在我幼小的心里牵扯了好几年,因为姥姥给我的爱太多太多。姥姥没了,姥爷偷偷上火,几天几夜不吃、不喝、不睡,常常望着窗外老泪纵横。有几次姥爷抱着红木匣子,低声、断断续续地自言自语:“你妈去找你了……你们团聚吧!”我听着纳闷儿,不知道姥爷说的是啥意思,又不敢问。从那以后,我总想知道红木匣子里的秘密,可大木柜老是锁着,钥匙就挂在姥爷的脖子上。我知道这是姥爷在防备我。
转眼我上了小学四年级。秋季的一天早上,大舅赶着马车来我家。他和我妈在外面小声说了一会儿话,就见我妈哭了起来,扔下手中的活儿,跟我爹说:“他姥爷不行了。我领老大去。你给他们四个做饭吧。”说完,拉起我就上了大舅的马车。
姥爷家的院子里来了很多人,都是亲戚。姥爷躺在炕上,双眼微睁,见我妈领着我来了,抬了一下手,嘴角露出一丝微笑。我妈大哭起来,马上被大舅阻止。我猛然发现,姥爷的枕边放着那只装着我心中许多疑问与好奇的红木匣子。这时,大舅紧贴着姥爷的耳朵,大声问:“爹,这个匣子带上不?”姥爷摇摇头,迷离的目光看了一眼红木匣子。大舅领会了意思,打开匣子,将那张纸展开,让我姥爷看。一会儿,姥爷眼角沁出泪珠儿,嘴角颤动几下,安详地合上了双眼。屋里屋外哭声一片,我也跟着哭起来。那张纸上的字我没看清,心中的疑问更重了。
姥爷的后事处理完了,我壮着胆子找大舅问红木匣子里装的啥?大舅摸着我的头,告诉我:“那是你二舅的烈士证!”二舅?没听说过呀?我迷茫了。大舅说:“你还没出生时,你二舅就参军了,抗美援朝时牺牲在朝鲜,埋在那里啦,只留下那张烈士证。这些年,每到你二舅的祭日,你姥爷就撕下一页日历……你姥姥的病,你姥爷的耳朵聋,都是想你二舅……”大舅眼里含着泪。
我都明白了,小小的红木匣子,承载了父母儿女的血脉深情,收藏了二舅为国为家的荣誉。每每想起往事,姥爷的红木匣子,就会浮现在我的眼前。我虽然不知道二舅长什么样子,但想起硝烟弥漫的战场上,那些举起炸药包、堵住机枪眼、火烧不动、手握爆破筒与敌人同归于尽的英雄,就会在脑子里想象二舅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