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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潇慧 评论作品 用诗性的光辉见证岁月 ——张少恩和他的散文诗集《大地上的庄稼》 2024年09月10日

遇到一本好书会产生什么样的物理或化学反应?别人怎样我不知道,反正,我的全部精力都会深陷其中——如被一只桀骜不驯的鹰扯着、拽着,忽而上天入地,忽而稻海淘金,既有繁花似锦里的落寞,也有一片空旷里的丰饶。当我从新颖、钢质、广阔的诗意沃野里抬起头来,眼前浮现出刘禹锡的——“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

诗人张少恩新出版的散文诗集《大地上的庄稼》着实让我兴奋。这本沉甸甸的诗集完美地诠释了他感恩大地、情牵乡村的赤子情怀。人,只要有梦想、有追求、有信仰,就可以始终保持年轻的活力。在农村的经历,磨砺了张少恩的品格,使得他的思想丰润,使得他的生命充满光泽。

“诗必须有自己的异响;词语的闪电,词语的悬崖,词语的高山和深渊;读起来惊喜,想起来分外有趣。”张少恩在自序中振臂高呼。

张少恩对文学的热爱自少年时期始。

“俗话说,三岁看老。就我个人而言,人的天赋是从小就注定的。”张少恩如是说。

张少恩出生在大石桥市黄土岭镇偏远的大山深处。儿时的家是独门独户的茅草屋。一到晚上,因太过安静,小院变得“很突兀,很惊悚,成为儿时恐怖的记忆。”这样的生长环境,造就了他内心的丰盈,也造就了他对天空无限的想象力。“一只鹰,一只金色的鹰;我用翅膀使用广袤和无垠;我是我自己的沃土;我创作自己,在自己的土地上播种;我吸收日月精华,在广阔的土地上寻觅和汲取……”

五六岁时,张少恩已经显露出对学习的强烈偏爱。为了画画、写字,他偷了哥哥的铅笔,藏进房后的树洞里。当雨水泡裂了铅笔,只剩下“酥脆”的笔芯,他也崩溃到了极点。

幼年的张少恩把所有对未来的绚丽梦想都交付于茅草屋内的墙壁,院子里的土墙。火炭渣子就是最好的画笔,它廉价甚至不需要花费心思。花草树木,鸟狗虫牛都是他诗意的喻体,诗意的极致表现。“一切小巧的事物和精灵都是我童年的伙伴。”他已经为自己搭建起文学的幼巢,开拓出诗意驰骋的疆域。

和平小学成就了张少恩对知识的渴求。“我从蒙昧中走来,攥紧的两只小手如花蕾等待绽放;我开始在心灵中构思自己的翅膀。”一位爱花的人,无论他走到哪里,眼中都会寻觅到花儿的绽放,哪怕如米粒般大小的花。孤寂的大山,贫困的家境,都未能阻挡张少恩对文学的痴迷,对知识的渴望。上天拿一场又一场雪馈赠,这足以使张少恩欢喜。他在雪地上“即兴地写,随心所欲地写……”所有带着他体温的文字在风与阳光中,有的奔跑,有的“逃跑”,有的一直陪着他,直到春意款款而至。还有什么纸张比得上雪的洁净和宽大!从小学到中学,他把上学与放学的时间都利用起来,不是在路上看书,就是在路上背诵;不是在雪上描绘未来,就是在雪里写实。他并不知道,潜藏在身体里的创作之翼,已经渐显雏形,只是用另一种方式呈现而已。当银丝映月、皱纹渐深,面对白茫茫的雪野时,他依旧冲动,依旧想执木棍开拓想象的边界,找寻记忆的路径。毕竟那里有过纷飞的思绪,花样的故园,梦想展翅的处女地。

翩翩少年初尝文学之美,张少恩以不可思议的耀眼光芒成为时代的宠儿。身处大山的褶皱里,贫瘠的不仅是物质,还有书。有时读一本好书,世界都是安静的,他忘记是在颠簸的马(牛)车上,还是在高高的柴火垛上,撷取诗意之心与梦想击掌。《烈火金刚》《苦菜花》《林海雪原》等已经是很难得了,更不要说四大名著。他如海绵一样汲取文学营养,精神层面布满密密麻麻的、颗粒饱满的诗句。他要迸发。他要把平展展的水面写满,可风儿已经到达;他要把天空精雕成诗的家园,可五彩的云霞早已抢占;他要把钟情的雪野紧紧地看住,可小动物的脚印正歪歪扭扭地嘲笑着他的迟到。“心,灼灼其华,热血丰沛。”他迷失在特殊年代的窠臼里徘徊再徘徊……“既然这个时代点燃了我,我就燃烧,哪怕化作灰烬,也是一堆自豪。”多么的豪情万丈!他引领了火红年代的美学特质。

当青春的烈焰熊熊燃烧之际,中学毕业的他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在哪里?躺在相伴多年的山坡上,青草是他忠实的依靠;仰望着蓝天白云,他的灵魂仿佛也在飞翔。如果可以把理想放在蔚蓝色的大海之上,那么扬起的帆一定会挂满诗行;如果白云镶满他文学的光辉,那么他可以照耀天际的云朵。他呆呆地畅游,让时光的脚步迈过一座山头,又蹚过一条溪流……还好,瑕不掩瑜,张少恩终因成绩优异而留校育人。一个农民的孩子,一个山沟里的孤勇者,一颗早已萌芽的文学青果。“世界总是醒的,不论白天还是黑夜,它的声音都像我的细胞、热血、骨头;多么开明的时代,既然进场,就融入,决不退避。”他迎来了人生充满诗意的伊甸园。

1982年,张少恩走出大山到城里工作,虽然业务繁忙,但他仍痴迷于诗歌创作中。为了写下瞬间的灵感妙语,本子与笔从不离身——乡间弯弯曲曲的小路记录下他的热爱;自行车见证了他对诗的痴狂与美丽的沉醉,特立独行的“荒谬”。在夜晚,他想获得创作灵感,蝉声、虫声、风声、树叶的窸窸窣窣,甚至星星都给他引路。“我爱上了生长之狂野,怒放之痛快淋漓;万物优美地生长,维护自由的秩序和荣誉。”一旦有诗句浮现,他赶紧打开手电筒写到本子上。手电筒瞧见过他的得意洋洋。这是他创作的高潮期。他极尽痴迷。

“圈阅了浩瀚的水天;一场风暴的按键和机关;光芒的脚踵高蹈。”这期间,张少恩把诗纳入大地的恢宏。《辽河》《希望之歌》《长城》不断刊出他的佳作。《十月,中国收割》更是改革开放在一个诗人心壁上的回音。后来,他在《诗刊》《星星》等国内几大名刊上也时有作品刊发。其中183行的长诗——《我们是男子汉》在《青年诗人》隆重推出,引起诗坛不小轰动。也因为这首长诗,他被天南海北的诗友认可,一封封信件从四面八方寄来,他的世界即将迎来“高蹈和无限量”。正当大家津津乐道之际,这颗文坛新星却悄然隐去,其后再不见有作品见诸报端。

从黄土岭镇偏远的大山深处走出来的张少恩,摆脱了“毛嘟嘟的童年、翩翩少年;厚嘴唇的南山和北山;夹扁了天空,夹断了麦穗般的银河。”安身立命于城市。徘徊在辽河的狭长里,飞奔在现代化的小康生活中,他必须把诗掩藏进角落,把茁壮的枝桠折叠再折叠。当有人调侃——“一颗文艺新星就这么快陨落了,着实让人可惜。”他心里的酸楚无人可知,又无处可诉,只有老宅懂得他取舍的烟火人间。

为了更深入地了解这段历史,我几次跟张少恩交流。他的一些想法曾经使我困惑——难道工作就必须有所放弃吗?读完《大地上的庄稼》后我明白了——明白岁月神偷的明目张胆,明白得之不易的工作,明白社会责任的担当。张少恩偶尔参加一些文学活动,偷偷地写,悄悄地积攒。从散文集中不难看出,张少恩这一时期的作品带着政治的光芒和对社会、国家的赞许。“我们向往美好的前景;我们完全有理由把道路走直,一路辉煌;当历史觉醒,伟大的梦想扎根,祖国就一定会拥有钻石级的光荣;人民的心情透出时代的质感;人民的向往是伟大的梦想之本!”他在做好本职工作的同时,也把人生的智慧带进了诗的阡陌,让其散发时代的璀璨光芒。

诚如散文诗集《大地上的庄稼》的寓意,庄稼是大地的子民,是大地的天使;大地使万物生长,给它们踏实与慈爱;大地上的庄稼恩重如山。

2020年至2021年期间,乡间的稻田不曾寂寞过。垄沟上,堤坝旁,处处留下张少恩的身影与脚步。他沉迷在稻香的氤氲里,寻找丢失多年的诗芽。喜悦、兴奋时时触及他的神经。他思考,他酝酿,他匍匐于大地的怀抱,真切感受大地的滋养。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弥补过去刻意回避的诗意。

当他被金黄色的稻浪一遍遍洗礼,仿佛灵魂深处有着抒情般的动荡,梦幻的波动和意识的惊跳,他情不自禁地冲向稻田,轻喊了一声:“娘……”泪水无声地滑落,滋润着大地,浸湿他沉甸甸的乡愁。深沉的、弯着腰的稻谷频频颔首,回应了他,给他慰藉与温暖。“还是留恋这片土地。那草木和庄稼的气味,干净的空气以及茂盛的寂静,都是我们灵魂的系列;你走得太早,想起你我就愣神、发呆……我高高的躯体尽是茂密的惆怅。”他如醉如狂地往返于辽河与稻田之间,好像要把流失的时间都给追回来。因为现在的他终于可以扔掉羁绊与束缚的樊笼。

2002年某日,奥地利作家卡夫卡的一套书籍摆放在张少恩面前,读后他写了一组散文诗——《夜读卡夫卡》,并得到许多诗友的好评。他权衡再三,散文诗自由的抒情方式更能承载他现在的丰富情感。而这些赞许和肯定,更让他有了信心,也坚定了他创作散文诗的决心。

“时针和分针的嫩芽瞄着天使扑落的翼讯……”多么新鲜的诗句,犹如隔着玻璃钻出头来,展开婀娜身姿,在流年里风情万种。“长堤之上摆满蓄势待发的钢琴;结实的雀巢如古老的坛罐;心灵缀着晶莹的露珠。”这些灵动的诗句交织在《大地上的庄稼》的诗行闪烁着金子般的质感。

如果说散文诗是嫁接了诗歌与散文的优势,那么我敢说,《白杨林中的鹊》最像散文,保留了散文的特质与细节。“于是,我对鹊有些敬畏了!”它也“是春天里的一个充满爱的灵魂。”而《像风一样触摸万物》中居然使用了小说结构。前面的铺垫——那鹰,那风,历史圣贤,都在天籁与地籁的融合里隐喻出幽邃的故事情节;最后,“整个上午,在辽南最高峰……”揭示出结果和答案。我由衷地佩服诗人高超的写作技巧,能够把任何体裁经过裁剪而为其所用。天地万物皆可入诗,并赋予颖异的气质。

《哦,丁香》是让我“哈哈大笑”之作。它与我有某种契合——“其实,我并不怎么喜欢丁香……像对你痴狂的女子。”它香味的“陡峭与突兀”,让人趔趄和晕头转向。

《每一片叶子都是时光的履职》是生活的真实写照。风雨雷电的沉淀,使叶子有了内涵,有了哲思,有了岁月辗转里的详实记录。我欣赏全诗,从情绪、动作、到倾听,仿佛一个懵懂少年,徘徊在爱情的门外,在打开与被打开的间隙,流露出渴望、期待和迷醉。

“新娘像摇曳的红蓼”,读罢我眼前出现了一袭红衣、袅娜的佳人,随着韵律一颦一笑而来,多么具象!诗的元素互相碰撞产生奇妙的效果。即使再平庸的句子,经过诗人张少恩的搭配也能发挥奇妙的、“斧头开花”般的震撼美感。

最近流行一句话:若她涉世未深,就带她看尽繁花似锦;若她心已沧桑,就带她坐旋转木马。意思是人要根据具体情况,因人而异实施策略。诗里面的句子安插的巧妙,使用的得当,真的能使人大饱眼福,连呼过瘾。我还发现张少恩特别喜欢蝴蝶、袅娜、丰饶、磅礴这几个词。也许它们最能表达他的心意,也最能契合他的情愫吧。色彩斑斓的蝴蝶多像内心丰盈的作者翩翩飞舞在大地上。当他看到万物的生机勃勃,每一种植物在大自然里摇曳生姿,展示仅属于自己的妩媚时,他控制不住情感的闸门,散文诗的自由与散漫特质喷薄而出。

张少恩28岁离开了庄稼地,离开了土坷垃与沉默的大山。闲下来的日子里,庄稼在他心里茂密地生长,他依然如此热爱大地,热爱庄稼,他能回馈的是丰饶,丰收,颗粒归仓。“金色的稻田如黄金在大地上铺展;九月的收成足以歌之蹈之;大地才是一切生命可以依靠的肩膀;站在田头放眼丰收的人都与我沾亲带故,他们的额头比春天明亮。”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惟有“磅礴”才能匹配丰饶之盛况。诗集里的诗句有着铁质的嘹亮,萦绕大地,震耳欲聋。

乡愁是每一个人情感的落脚点。真情不必技巧,不用涂脂抹粉地修饰就可以直抵人心。“我是结在母亲身上的一颗青果;大地之上,少了一缕炊烟;父母走后,小调失踪了,我成了一只眼里常含泪水的蜗牛……”当读到最后这句诗,我心猛地疼了一下,眼内蓄满苦涩的迷蒙——父母尚在还是家。如今睹物思人,怎不令人动容!

诗性的直觉就是情感的直觉。将不同的事物杂糅到一起,利用精神自由与驾驭词汇的能力,使其在情感纽带的连接下,创作出带着蝴蝶翅膀的诗行,既斑斓又空灵。

每每谈起诗,张少恩总是神采奕奕、妙语连珠。他对诗有自己独到的见解,不管是以前的现代诗歌抑或现在的散文诗,他都力求创新。摈弃旧的词汇,旧的意象,旧的抒写,刷新传统词语。《大地上的庄稼》里面的作品,是他为自己辩解最好的佐证。新鲜的、新颖的诗句随时扑面而来,让人有种目不暇接之感。古人云:“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何况一本诗集!可见,诗人在创作中为了推陈出新,营造新的语境,一定耗费了许多精力。

张少恩三十年磨一剑,气势如虹。一本带有深刻哲思的散文诗集,虽不能断言其是散文诗扛鼎之作,但也一定是举足轻重的。散文诗集不仅有雄浑之美,还有遒劲之风。王安石曾经说过,“看似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 ”如此厚重、文采飞扬的诗集的出版,与家人的支持分不开。在几次沟通中,每每说起爱人对他的鼎力支持,张少恩几度哽咽。

我不敢吝啬笔墨敷衍了事,而是怀着敬佩之情,再三研读后铺纸濡豪,由文生情来书写。张少恩在多年的严谨工作浸润中还能保持现代时尚气息,对事物的敏感度,运用新语言、新词汇,做散文诗的药捻子与引爆器。张少恩遵从“笔墨当随时代”的文化引领,创作出意境美、语言美,情感饱满的散文诗作品,非常难得与了不起!

读罢这本散文诗集,感触颇多,我没有从专业评论角度过多地赏析散文诗的特点、性质、意义等等,而是白描散文诗集背后张少恩多年对文学的坚持、坚守以及创作过程。从稚子的懵懵懂懂到鬓发暮雪,他始终捍卫心中纯净的诗意天空,用诗性的光辉见证岁月。相信在《大地上的庄稼》之后,不远的将来,张少恩一定会有更多佳作问世。因为,诗意的原野浓郁而广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