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插图:夏立新
拉石磨的驴
石磨是从前乡下最常见的玩意儿,用于把米、麦、豆等粮食加工成粉、浆。磨是平面的两层,两层的结合处都有纹理,粮食从上方的孔进入两层中间,沿着纹理向外运移,在滚动过两层之间时被磨碎,形成粉末。
石磨的动力可以是人力或畜力,如果是畜力的话,人一般会选择驴。出于对驴的爱护,防止把驴的脖子磨破,要给驴脖子套上一个装满麦秸的细长、软和的布袋儿,再用一块黑色不透光的破布蒙在驴的眼睛上,这也是为了防止驴偷吃,还防止它转晕。
我从小经常看驴拉磨,看它们被蒙上眼睛,踢着蹄子往前走,一圈又一圈。那些黏稠的浆汁从石磨的缝隙中不断流出来,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感觉那有点儿像驴的眼泪。
许是太多愁善感了,我有时候也会闭着眼睛往前走,刚开始走的时候并没有什么感觉,可是走出十来步,对前面未知的惶恐就牢牢地摄服了我。我开始心慌,脚下的步伐开始凌乱,甚至不敢向前迈去。那时,我总会惶惶地睁开双眼,直到阳光重新进入我的瞳孔,心跳才慢慢平复下来。我根本不能想象,那些被蒙住眼睛的驴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往前走的,一圈又一圈,好像永无止境。它会不会惧怕前面是无尽的深渊?
我曾经跟奶奶说过我的想法,奶奶笑我傻,说它不过是一头驴而已,哪里会想那么多?它们生来就是要拉磨的,千百年来早就习惯了。奶奶还把我的想法跟家里人说了一遍,惹得大家哄堂大笑,没事儿就拿这个逗我:“咱们家乖宝可真是心善!连驴都心疼呢!”
那时候我年纪小,只有一种被亲近的人出卖了的感觉,有些恼羞成怒,却不知如何反驳,只能自己在心里怄气,不发一言。每当家里用驴拉磨的时候,我总是跑出去玩,找借口不回家,以此来逃避这样的场景。我慢慢长大,逐渐读书明理,坦然接受了自己的心软,明白了世间万物皆有情感。我再次凝望着家里那头老驴湿润而又乌黑圆溜的眼睛,莫名在其中看见了许多情愫。它会刨着蹄子、打着响鼻表露它的悲喜,也会摇摆着尾巴驱赶着蚊蝇。
我长大后,养鸟从不把鸟关在笼子里,有几只飞走了再也没有回来,也有几只认得了我,从此只在我手上停留。有人嘲笑我这样的养鸟方式,可惜了那些飞走的鸟,我却不以为然。小时候,那头蒙住眼睛转圈拉磨而最终老死的驴一直徘徊在我心底,我知道生命应该有其自由的方式,而不是成为牢笼里孤独的剪影。
堤坝上的芒草
夏末是芒草开花的季节,淡粉色的一片片,开满了整个堤坝。一阵风吹过,“哗啦啦”的草叶摩擦声响起,粉红色的花海波浪涌动,那么浪漫,让人心旷神怡。这时候,堤坝上总会吸引来一大群人观赏。虽然是随处可见的芒草,但是这样大规模的一片,终究是难得一见的景象。
芒草的生长可真是随意,对土壤几乎没有任何要求,只要有土有水,就可以长成一大片,生机勃勃。它任人采撷。孩子们一抓就是一大把,把它的花当成飞絮撒向天空,看花絮飘飘扬扬;又把它的茎编织成小动物,玩得不亦乐乎。芒草似乎没有稀疏的时候,它似乎天生就有这样旺盛的生命力。你越采它越多,你越折它越高。
每次我骑着车路过这里,看这些芒草生长在乱石嶙峋的斜坡上摇曳,总觉得它们在风中似乎有一种自由的味道。那一根细细的小秆子支撑着粉红色、散乱的花穗直往黄土散乱的地上扎,可是又一次次地挺直腰杆,迎向每一阵风的方向。那么单薄的生命,固然是孤苦的,可是若有自由的灵魂,又何惧风霜雨雪?
有时候写作累了,我就喜欢走到堤坝上散散心,看看这一片苍茫的芒草。这时候打开双手,迎风而站,从堤坝上方往下望,可以感觉到风鼓动起衣服,风衣猎猎作响,整个人飘飘欲仙,好像升腾在一片粉红色的仙境。此时,我总会幻想,或许今生也正如芒草一样,曾经努力破开土壤,也曾经以飘零之身盛放,终究只愿顽强不息,年年成长。
我也曾经想过把芒草移植到花盆里,把这种美留给自己欣赏。可是当我想把它的根挖出来的时候,却发现它的根深深地扎进了土壤。这不禁让我触动,或许它并不想离开这个自由自在的地方,而成为花盆里的景观。这里固然有摧花的辣手,也有冬天的风霜,可是当自然的雨露铺天盖地地落下,生命的自由也在这里得到了升华。它们有顽强而蓬勃的生命,足以抵抗外界的一切艰难险阻,而我只是一个多余的人,出于自己的私心,想要夺取它们自由的光环。
因此,我只是日复一日地在堤坝的周围欣赏着芒草,哪怕粉红色的花已经凋零了,只剩下略微枯黄的茎秆,原来观赏的游人也不剩几个,但我知道它们明年依然会茁壮生长。春风一到,又是人间好景象。
秋日落叶的树
秋日里阳光尚且温和时,树木已经开始落叶,一片片,一层层,铺满了地面,或是金灿灿的,或是风干后变成枯黄的,随风翻卷着。秋天的落叶昭示着秋天的开始,伴着空中划出优美弧线的精灵的脚步,秋天就这样来了。
小时候就常听说: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每次听到这句话时,我都佩服松柏耐寒的本性,佩服它们傲视严寒,岿然不动的气节。小小的我也经常在想,为什么其他的植物不能像松柏那样,放弃盛夏的繁荫来换取暂时的苟且?那时候我认定它们不够勇敢,不能与寒风对撞,不能与大雪相抗,终究是不够强大的,才会败于北风之中,保留不住自己的骄傲。更立志自己绝不能像这些落叶的树一样,步步退让,丢盔弃甲。
然而我渐渐长大,在生物课上听到了科学的说法:冬天的树木为了减少水分的蒸发,保证树木有足够的水分过冬,保存能量,需要采取一定的对策,而树木主要的蒸腾途径就靠树叶的气孔来进行,因此树叶落了就可以减少蒸腾量。这是树木的一种生存对策,是在长期进化中发展出来的适应大自然的特征,也是自然选择的结果。这无关懦弱与否,或许更有关生存的智慧。面对一件事情,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选择,或许个性强硬的人会选择迎难而上、奋力抵抗;而性格平和的人会选择巧妙避开、迂回前行。
滚烫的生活也教会了我这个道理——有些事情并不是不愿意抗争,而是需要付出特别大的代价,如果能暂时避其锋芒,未尝不是一个好的选择。这世上总有强大而勇敢的人,他们持刀向前走,锋利的刀能斩破一切阴霾;可这世上也总有渺小而平凡的我们,就像树选择落叶一样,愿意放弃一时的繁茂来换取严冬的平安,来年春天重新发芽生长、夏天依旧绿荫浓浓,同样也是一种令人敬佩的坚强。我们当然会羡慕岁寒三友的气节和傲骨,但是我们也有自己打不断的脊梁!
当我重新看秋天的落叶时,我的心里已经充满了温柔和理解。在我眼中,它们就像翩翩飞舞的蝴蝶一样美丽。一棵树在秋天就已经做好了准备,它一定有能力面对未来的寒冬,既然有断臂再生的勇气,自然不会畏惧前面的风霜雨雪。
捡一片落叶,在阳光下看着它清晰的叶脉,虽然已经干枯,但我总觉得它涌动着生命的气息。我的心固然向往雪域高原、崇山峻岭里傲然挺立的松柏,但我脚下立足的,才是我真真正正的心灵沃土……
(原刊于《辽河》2024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