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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鱼面 2024年10月11日

药志顺

踮三木讷,在后厨房打杂。

三进三出的孙家大院里,数后厨房最忙。供百十口人吃喝的后厨房里,要数踮三最忙。踮三从洗碗、择菜、切菜到改刀,无一不能。红案大厨救急时,拿他当二把刀使唤。

白案师傅这边忙急了眼,也唤踮三来。案板清洁,厨具洗涮,甚至连扫地、添柴火的活儿,踮三也干得不亦乐乎。

踮三勤快,话少,人缘好。这天,不管闲事只管钱财的大太太,听说有踮三这么个能干的下人,便命人找来大管家问询。大管家回复说,有一年秋天,老爷领回了踮三,他虽瘸腿踮脚,但很能干。太太您多年不问这等闲杂事,所以,就没有前来禀报。

奇怪了,我嫁过来快四十年,也没听说老爷认得这号人,更不晓得踮三的来路。深居简出的大太太不由得疑惑起来。

六月底的时候,孙老爷带五姨太打淮城回来。大太太事先得到老爷回来的信息,怀里抱着她的黑猫,带着二姨太、三姨太、四姨太到镇东的运河码头去迎。

自孙老爷当上县参议员后,就在淮城买了宅子,和五姨太长住城里。偶尔回泗水镇老家住几天,都坐自家的机帆船走水路。五姨太年少贪玩,乘船是为了看河岸的垂柳和成片的芦苇荡,还有河面上的青莲和畅游的水鸟。

船刚靠岸,大太太把黑猫往三姨太的怀里一塞,就迎上去拉紧五姨太的手,问她晕没晕船?孙老爷抖着山羊胡子在旁边插嘴,说五姨太一路吐了几遍,还笑话她在家也是这样吐。

大太太剜一眼孙老爷,说快六十岁的人了,还不晓得疼人。那三位太太也帮腔,说五姨太才十几岁,花朵一样的年纪,虽然怀了孩子,终究还是个孩子呢。

安顿好五姨太,孙老爷来到大太太屋里。他要了解一下家里的状况,就得问大太太。孙老爷晓得,那几个女人都是绣花的枕头,不管事也管不了事。大太太是孙家的“总理大臣”,一切账目都由她把控。絮叨有一袋烟的工夫,孙老爷起身告辞道,辛苦你了。

大太太摸着怀里的黑猫,愧疚道,这辈子没给老孙家生出一男半女来,是我亏欠你呢。顿了顿像忽然想起什么来,喊住走到门口的孙老爷,后厨的踮三是老爷带回来的?

哦……嗯。孙老爷一愣,皱眉问道,怎么啦,他?

你晓得用人、辞人的事我是从来不管的,前几天我才听说这大院里有个踮三,管家说是你领来的,有好多年了。大太太摸摸黑猫的头说,口碑不孬,后厨房都夸他勤快。

他叫李三,是个实诚人。那年运河上我遇到土匪,多亏在河边逮鱼的他救了我,为我挡了一棍子,伤了脚脖子。孙老爷说,他孤寡一人捕鱼为生,脚脖子留下残疾,我就把他带回来,答应养他终老。

哦,明白了,原来是恩人。大太太关上门说。

一连两顿,五姨太水米未进,说没胃口。看大厨们急得摇头叹气,踮三说,要不弄碗角鱼面试试吧。

大厨瞪眼说,你会做?!你来。

踮三想说在他的海滨老家,居家妇人都会做角鱼面。踮三一听大厨怼他,就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踮三只装没听见,灶头化一碗温盐水,和了团面盖在围裙底下醒着。等把几条黄角鱼煮烂后,拿筷子夹住鱼头一抖,鱼肉便掉进熬白的鱼汤里。鱼汤滚开时,下入擀好的面条。踮三在面碗里倒了一勺香醋和半勺生抽,别的佐料没加。五姨太吃了一碗,连夸好吃,就又添了半碗。

整个后厨炸了锅,都说踮三厉害,真人不露相。

接连几天,五姨太吃的都是踮三做的角鱼面。大太太听说后,去后厨的锅前嗅嗅,说,味道还真鲜美。大太太怀里的黑猫也馋得吐出舌头。

踮三看到,暗说,糟了。等大太太走出门,他连忙揭开锅盖,把剩下的一碗面盛了,送到大太太屋里,放在桌上,说,大太太,对不起,我不知道您也喜欢吃,送一碗来,您也尝尝。

黑猫忽然从大太太怀里猛然蹿到桌子上,一下子打翻了滚烫的面碗,面洒在桌上。踮三吓得连退两步。大太太一把抱住被烫得直叫的黑猫,喊着,我的宝贝啊。

孙老爷和五姨太回淮城的当天晚上,踮三接到大管家给他的二十块大洋,说,大太太赏的,你走吧。

踮三张了张厚厚的嘴唇,想问,叫我去哪儿?但还是没敢问。

(原刊于《辽河》2024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