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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京科 小说作品 夜行记 2024年10月15日








一九九二年腊月廿三,我与大张从淄博的张店启程往家返的时候,天已经黑了。雪仍在不停地落着。

好大的雪。天地之间除了夜的黑就是雪的白,黑白对比得那么柔和,雪把整个世界银装素裹。我们的吉普车在弯弯的山道上行驶着,车轮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我虽然喜爱雪,但此时早没了观雪的兴致,要知道今天过小年,我心里想的是快点回家。

此时,山道上车辆很少。厚厚的雪被压出两道深深的印痕,大张两手紧握方向盘。他是一位很有经验的司机,吉普车缓慢地在崇山峻岭中行驶着。远处的山坳里,精灵一般跳动着灯光的地方是一个小村落,鞭炮声在雪夜里传来喜庆,农家煮猪头的香味儿飘出来,处处弥漫着年的祥和与温馨。

我们开的是一辆老式吉普车,马达声如耕地的老牛“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艰难地向前行进。夜深天凉,困倦疲累一起袭来,我裹了裹大衣,想闭眼休息一会儿。突然,前面出现了两个拦车的人,每人斜背着一个包。

捎上他们。大张终于开口说了从张店出来后的第一句话。

拦车的两人都戴着眼镜,大张还没停稳,其中一个“眼镜”迅速地冲到车前,两步跑向车的右边,伸手打开车门,把背包往后座一扔,人就上了车。另一个“眼镜”手中拿着一个卷起来的长筒,不用猜,那是一本挂历。两人上车后,带进车的还有一股浓浓的酒气,接着他们往座上一靠,就像到了家。

这是两个年轻人。大张回过头,冷冰冰地问,你俩上哪?

到安丘县城。此时,两个年轻人连眼睛也懒得睁,其中一个漫不经心地回上一句。

大张依旧扭头瞅着他们,对着两人说,不到安丘。

那就把我们捎到蒋峪。一个年轻人说。

大张冷冰冰地把手朝两个家伙一伸,说,来。

两个年轻人没有反应。大张把嗓门抬高了,又喊了一遍“来”。一个年轻人睁开眼,看着伸过来的手问,来什么?

每人二十块钱。大张说。

一听一人二十块钱,两个年轻人一下子像被蝎子蜇了一般,差不点儿跳起来,眼睛瞪得溜圆。一个问,要什么钱?

车钱。大张答。

你这是漫天要价!一个年轻人开始讨价还价,一人五块,两人十块还差不多。

不行!大张的口气不容置疑。

一人二十块,你截路啊?就给十块,多了我们不坐。另一个年轻人强硬起来。

不坐下去!心里早憋着一肚子火没处发的大张,把话说得不留一点儿情面。

下去就下去!两个年轻人也不甘示弱,说着把包一提,下了车。

大张轻蔑地朝雪地里的两个年轻人一笑,接着一踩油门,把他俩甩在了后面。

雪仍在下着。大雪片蝴蝶般飞舞。忽然,一只轻柔的“蝴蝶”一下子扑进了我的心里,让我感觉到那两个年轻人好似我的好朋友。坐车收钱,天经地义,但在这冰天雪地的大山中,难道没有比钱更珍贵的东西?

我用商量的口吻说,大张,咱捎上他俩吧,好不好?

大张两眼注视前方,似乎没有听到。我知道,刚才那两个年轻人倨傲无礼的样子气到他了。我继续劝说,别生气了,咱捎他们一程吧。人,活得都不容易,何况这又是大雪天。

放心吧,他们不会让狼吃了。大张阴阳怪气地挖苦我,即使你想当好人,他们还不一定拿你当好人哩。

他们就是不拿咱当好人,捎他们一段,他们也不会骂咱。这大雪天,又过小年,咱就捎他们一程吧!

大张沉思了片刻,脸上露出复杂的表情。他慢慢地把车停下,往方向盘上一趴,不再说什么。

我们便开始等那两个年轻人。

等了一会儿,那两个年轻人赶了上来。我“喂”了一声,向他俩伸出了“橄榄枝”。

出乎我意料的是,那两个年轻人此刻正边走边唱,根本不理我。那位拿着挂历的年轻人还把卷着的挂历扛在肩上,雄赳赳、气昂昂地从我们的车旁走了过去。我下车紧追了两步,高声冲他们喊道,喂,回来!

但那两个年轻人似乎来了顶牛的劲儿,把步子甩得更加轻盈,歌声依旧,继续向前。

我小步急跑撵上他俩,和善地跟他们说,你俩理解一下,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又是雪夜,所以我们格外小心。不过,我细一想你们两个人都戴着眼镜,肯定是高素质、有修养的人。

我说的话,很真诚。世间能打动人的只有真诚。那两个年轻人一听,立刻没了继续高歌的劲头。他们什么也没有说,钻进吉普车,再次与我们一路同行。

车上立刻热闹起来。从他们的话语里我得知,他们是杨集中学的老师,放假了,下午他们与几个老师在一起喝了不少酒,想回家已经没有班车,于是他们就走出校门,遇到我们时,他们已经在雪地里走了二十余里,一直盼着有车经过,捎上他们。

一看到你们来了,你想,在这大雪夜,我俩是何等兴奋啊!一个年轻人说。

那为什么上了车还下去?我问。

你们也太狠了,开口就一人二十块。另一个年轻人说。

呵呵,你们不就是想坐车吗?即使每人要你们一百块,先答应下,等到了你们的家门口,再跟我们讲价呗!我逗他们。

你看我们是那种把话说出来再反悔的人吗?一个年轻人笑着反问我。另一个年轻人却在琢磨我的话,他说,你别说,大哥说的还真是这么一回事儿,就是要五百块我们也应该答应,到了安丘县城那就不是你们说了算了。我们可以支一张空头支票。哈哈!

憋着一肚子气的大张不愿听,就用最简单的方式来发泄心中的愤懑,把音乐放到最高音量,一首老歌《阿佤人民唱新歌》就响了起来。

两位年轻人此时也醒了酒,明白大张是在宣泄情绪。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现在的根本目的是回家,于是两人不再多说,静心地听起歌来。

雪仍在下着,车缓缓地在厚厚的积雪上行驶着,车内从“村村寨寨哎/打起鼓敲起锣”到“延边人民纵情歌唱”,还有那“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尽显欢乐喜庆。

歌声之外,大家各怀心事,为了避免发生矛盾,谁也不再说话。一辆小货车从对面开过来,除我们之外,还有人在这茫茫的大雪之夜行进,这让我感到亲切。

小货车过去后,后排左边的年轻人大概想了解一下我们的情况,于是打破沉默问道,大哥,你们从哪儿来?

淄博的张店。我答。

到张店干啥去了?他又问。

我还没答,一直冷眼相对的大张却抢着答道,张店农业银行干部职工献爱心,资助我们蒙河乡小学十几名小学生重返校园,为了感谢他们,我们去走访了。这是我们的王校长。

哦,我们是同行啊。

是啊,你们是杨集中学的?我又核实了一下。

对,杨集中学。一个年轻人答。

什么时候参加工作的?

前年。

我很爱老师这行当,这个职业很神圣,和天真烂漫的学生在一起,会保持一颗童心。我笑着说。

人的交往莫过于交心。虽是刚刚认识,但知道了是同行,我们又捎上他们,两个年轻人的心里似乎没了防备。他俩打开了话匣子。唉,你别给自己戴高帽了,被一竿子“捅”进大山旮旯里,连找媳妇都成了问题。一个年轻人说。

另一个年轻人接上话,我能留在县城,但我偏要到最艰苦的地方去,可真到了这深山里,又不知要呆到猴年马月才能出去。不行我就去深圳打工,说什么我也不能一辈子把自己拴在这大山里。

你还用去深圳打工?有你家老爷子,什么事做不成?这个假期让你家老爷子找找关系,调动调动。

刚才还处在矛盾的风口浪尖上,转眼便成了患难知己。两个年轻人也不避讳我,把到杨集中学两年多来的“苦处”一股脑儿地吐了出来。

大张听着听着,猛地把车一停,回过头来狠狠地看着两人,毫不留情地问,当初填报师范志愿的时候,干什么来着?

那是一时冲动。

分配时怎么不留在县城?

那也是一时冲动。

你说的我就是听不惯。大张正颜厉色地说道,当老师哪地方孬?国家每月发的工资,能买老百姓多少地瓜干?就没看看山里的孩子眼巴巴地盼着咱好好教书?没干几年呢,就想离开,良心上哪去了?!

大张说得慷慨激昂。他憋了一路,自然是借题发挥。我担心两个年轻人会同他争论,使好不容易和谐的关系再度出现裂痕。同走一段路,见了这面不一定再见那面,这样咄咄逼人何苦来呢?人家可是把一颗真心亮给咱,也就发一下牢骚而已,如果闹出不愉快,不值得。

然而大张的一席话,把两个年轻人竟然给镇住了,他俩呆呆地坐在后座上一声不吭。

我对他俩说,张老师的话,你们不要往心里去,他牵挂着山里的孩子。

车轱辘又开始转动,“嘎吱嘎吱”,我们继续前行。

雪泛着白光,上坡、下坡,大张精神高度集中,目视前方,谨慎驾驶。我睨了后座的两个年轻人一眼,那位拿挂历的年轻人把挂历放在怀里,用手轻轻抚摸着,像一位母亲抱着一个熟睡的婴儿。

车开到了平坦路段,大张的心态也平静了许多,语调有些和缓。他扭头对两个年轻人说,我不是批评你俩,人生在世,应该多想想为他人、为社会做些什么,不能老打自己的小九九,一门心思考虑所谓的地位、前途,还得讲个奉献吧?咱们的王校长这么多年在大山里安下身,扎下根,一直无怨无悔地奉献着,也快乐着。

他说的这个“王校长”,当然指的是我。两个年轻人一听,立刻用敬佩的目光看着我。我很配合大张,默认了,和蔼地向他们微笑。

随后,大张的话令我感动。大张说,咱们的王校长原本是一名民办教师,在蒙河上游的大山里一干就是二十多年。他刚当民办教师时,一个月只有八元钱补助,那时的生活实在太苦了。有一年,他累得得了肾炎,妻子给他用开水浸了碗鸡蛋汤,四岁的儿子趴在小桌旁眼瞅着鸡蛋汤。王校长看看孩子,再看看鸡蛋汤,泪珠子吧嗒吧嗒落进碗里。王校长不是没有好机遇,一九七七年春天,公社党委把一个到县税务局亦工亦农的名额给他,那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好事。临走的头一天晚上,他去办公室收拾东西,村里的老支书来了,两人在那间小小的办公室里抽着闷烟。老支书说,王老师,这几年你风风雨雨地跑,明天就要到县城了,为了感谢你这么多年教孩子们知识,乡亲们凑钱为你买了一辆“大金鹿”自行车。第二天,王老师没有走,又出现在了呯石子村小学的讲台上。

真没想到,大张还有如此的煽情能力。大张肚子里的火气消了。他把声音提高了,冲我笑着说,王校长,你自己讲讲你的奋斗历程,给两位小老弟听听。

哦,这个“球”踢得真好,让我说说。我也不由地笑了,给两个年轻人讲了几个山里娃的故事,丝毫没有讲自己的事。

外面的雪纷纷落着,车内又恢复了平静,静得能听见雪落的声音。

前面是一个陡坡,一个很陡的坡。

雪天路滑,大张不敢贸然行事,他把车停下。我和两个年轻人一起下车看了看,养路工已经撒了一层沙子。我们又回到车里,大张小心翼翼地把车向山上开。我往边上看,陡坡下面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清,让人心颤。

突然,车一打滑,往后下滑,我们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危急之时,大张急忙一打方向盘,车一斜,熄了火,止住了向下滑行。

为了安全,大张让我们三人下车。

大张启动车,一次,两次,接连打了几次火都没成功。焦躁、寒冷和不安又一次袭来,我们在雪地里又冷又急,搓手跺脚。

终于打着火了。大张试着向坡上行驶了几次,路面被先前的汽车压过,又下了一层雪,太滑,根本上不去。

推!我说。

好,大张说,你和二位老弟推一把,我就不信今天晚上咱上不了这个坡。就是抬,咱也把它抬上去。个子高点的年轻人说着就跑到车的屁股后面,双手推车,弓腰向前,我和另一位年轻人也各就各位,大张握着方向盘,我们三人用力推动。然而,脚下太滑,力气有限,但我们咬着牙,用上浑身的力气,使吉普车艰难地向前移动。

折腾了大约有半个小时,吉普车终于开上了坡顶。然而,老天爷像故意考验我们的意志似的,下坡不久车开出很短的一段平路,又一个同样的上坡摆在我们面前。两个年轻人主动下车,车又一次被我们齐心协力推上坡顶。就这样,我们共同努力着,连续爬了三个陡坡。

我们都累了,坐在路边的雪窝里歇歇。过了好一阵子,两个年轻人恢复了体力,他们告诉我和大张,前面的路没有那么难走了,他们到了,希望我们一路平安。我看着两个年轻人,心里顿时涌起一阵感激,要是没有他们,我们的车说不定会卧在这深山中了。

那个手里抱着挂历的年轻人把挂历一下子塞进我的怀里,双手紧握我的手,激动地说,王大哥,你的事迹告诉了我们什么叫人生价值,与二位大哥的一路同行受益匪浅。没什么送你的,这是学校发的挂历,送给你。看到挂历你就能想起我们。我叫赵峰,他叫孙立民。我是教物理的,他教语文。欢迎你们有时间时到杨集中学做客。

我们握手送别。我和大张上车,继续赶路。


(原刊于《辽河》2024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