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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墩子 散文作品 秋树记 2024年10月25日

我对秋树情有独钟。尤其仲秋时节,天高云淡,霞光映面,邀三两好友,至荒野深处,坐石听泉,蛩声满地,红叶染林,让人从繁杂的生活中抽身,作辽旷的遐想。

两年前,我还在市内繁华地带僦居,树少草稀,少有野趣,常感心神晦暗,惘然有所失。去年春天,我从咸阳搬至太乙,住在了终南山脚下。久了,人方才松弛下来。近来,山中游走,霜红雾青,对秋树愈发喜爱了,便想着粗略记上几种,以诉幽情。

柿树

田家荒野,村头河畔,总能见到柿树。春天万花争先开放时,它却黑着脸,憋着劲儿,初夏才开花。开花也不令人瞩目,花藏在青绿、厚实的叶片下,一副不闻世事的姿态。

它深知自己样貌丑陋,却不卑不亢,不谄不媚,不急不躁,开自己的花,结自己的果,又常被人遗忘。直待风扫山林,万叶凋落,人们放下手中活计往远处一瞅,才吃了一惊:竟有如此好看的景!

这就是柿树,它敦厚、木讷,是山野哲学家,不喜形于色,不口若悬河,却在落日时,让你忆起它的诸多好处。

我爱柿树有三,一为柿叶,二为柿枝,三为柿果。柿叶肥大,秋时簇簇丛丛,红绿相间,暮秋如霜火,可摘来临帖写字。柿枝以秋冬最美,红叶落光,一树红柿挂在枝头,遒劲纵横,面容苍老,作沉思状,一日三省,常思己过。柿树是这山上最能面向自我的树。柿果硬时味极涩,软时甜口。

我们那里把红透的柿子叫蛋柿,每在树上找蛋柿吃时,孩童嘴里总念叨:蛋柿蛋柿,跌地上绊死。我老家还有一种吃法,秋天卸了柿子,在庭院挨墙的地方,搭一个木架,将柿子整齐摞好,上头盖着破衣棉被。等到冬天,雪后天霁,扫净了雪,揭开盖子,拿出红彤彤的冰柿子,吸溜一口,口舌凉透,但很好吃。

桂花

桂花开时,庭院灿灿。窗前捧书,风起桂花如雨,馥香扑鼻。大凡世上的花,多艳美、静美、清美或幽美,独桂花,悲戚黯然,让人伤神。尤其拂晓雨后,秋风萧瑟,露珠沾惹,枝叶靡靡,零落铺地,满院湿花,不免让人想起残梦和往事来。天气晴好时,剪上几枝,摘桂花置于竹筐,摊晾半晌,烹煮咂摸,如临幽谷,如至深山,树影悠晃,鸟鸣回响。喝桂花茶,是近两年的事。

少时在渭北,我未曾见过桂花,只能在梦里想象。后来见了,未起涟漪,只是每逢黄昏,总要树下驻足,体味细密绵长的苦寂。但有一次,在太峪村西南角,我久久立于树下,秋阳透过桂花在我脸上摇弄,树我相融,恍若羽化,遥遥坠入幻境。想来我对桂花悲戚苦寂的印象,只是个人的偏见吧。

黄栌

黄云飞雁,栌高蔽日,翠华山巅,我独爱黄栌。那日钻进灌木丛,躺在落叶厚草上,黄栌盖面,霞光万里,山风猎猎,我昏睡了半日,直至太阳被山遮挡,寒气袭来,我才起身下山。

其实,我就是奔秦岭黄栌去的。秋至浓时,卧在高处,朝远处一望,山脊青黛晕染,黄栌红遍,明净若妆,极富韵致。

仰观朝云映流霞,俯而秦岭深似海,山辉川媚,紫霭滚浮,岚烟缭绕,红叶炫目。秦岭里看黄栌,最好是晚秋薄暝时,立于高处,方能明晓幽寂之美。去年我从山里捡拾的黄栌叶,还夹在书间。我是盼着时刻把秋韵秋情留在心间,留在我的语言里的。

丹枫

丹枫喜湿寒,耐贫瘠。但据我观察,秦岭丹枫不多,有也多是混杂于灌木间,不甚粗壮。

癸卯年农历九月廿一下午,三桥峪半山腰,云山雾海,蓝天时隐时现,于一陡坡处,我见到丹枫,树枝纤细,四周的树木叶片凋零,只有丹枫的叶子在寒风里簌簌地响。

沿山路往高处攀,天色愈暗,白雾在远处慢腾腾地走动,脚下乱石嶙峋,杂木密集。至一山坳,忽又见一株丹枫,枝干斜斜垂于半空,枝梢的叶子已红透,大部分叶子正由绿变红,还杂糅着橘色,分外惹眼。

以往在市内,常见高大的丹枫,丹叶似锦,却让人腻味。如今在这少有人迹的深山荒野,寒气砭人肌骨,枫叶高洁,凛然孤傲,见之不忘,故捉笔记下。

银杏

常在秦岭行走,却极少见野生银杏。市内银杏常有,游人亦多,但少野趣。汉中留坝有一株,至今三千余载,览尽沧桑,树梢插云,树冠遮天,叶黄时如凤凰蓄势待飞,满地铺金,为树中之仙。

长安区罗汉洞村有一寺,名为“古观音禅寺”,寺内有银杏一株,距今一千四百载。此树峻拔奇耸,树形雅丽,秋深露重时,寺内松柏墨绿,独它身披金黄外衣,娇媚令人赞叹。

秋天银杏结果,但挂果时间短,不久就只留下树枝在风中摇曳,就像山中听琴,意犹未尽时,乐声却戛然而止。银杏叶落尽时,离第一场冬雪也就不远了。

苹果树

打记事起,家里就有苹果树了。先是种了五亩,我上中学时,改种了麦子,只留下三亩。

二十年后,我给家人建议将苹果树挖掉,毕竟父母上了年纪,侍弄不动了。但父母并不听我的意见,我也就不再提及。

每年到了秋天,苹果一熟,我就往回跑,同父母采摘苹果,开农用三轮车往镇上拉着卖。半月能跑十来趟,苹果卖光时,我已累得筋疲力尽,几乎年年如此。

今年仲夏,父亲伤了腰,我再次提起挖树的事,他总算勉强答应下来。十月,苹果卖完,我立即叫人挖了老树,仅留下东头的新树,一共六分地。留下的原因是担心苹果树全部挖光,伤母亲的心。

提起苹果树,我感情复杂。我本应感激它才是,毕竟以前的学费大多是卖苹果的钱。一到苹果满树,母亲就成了家里最忙的人,爬树摘果,挑拣装箱,我争着抢着干,都撵不上她。我经常想,她那小小的身体,哪来那么大的能量?我问她,她只是笑,啥也不说。

侍弄苹果树,两个时期最忙,一是五月花开疏花时;二是苹果成熟采摘时。苹果花并不耀眼,但花形姣美,粉白欲滴,颇有趣味。细观则躁气尽消;深嗅则心有余馨。

(原刊于《辽河》2024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