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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叫大道理的羊 2024年10月29日

寇建斌

自从这只羊跑丢被找回后,就成了大道理。

当然,这个名号是队长封的。羊找回了,不拴,仍由它在院里随便溜达。羊待烦了,还往外跑,队长就又派人去找。三番五次,任谁都烦,队长却不理会,说,千道理,万道理,羊不丢才是大道理。

羊是工作队老高给的。老高来村里后,发现村里人养猪不养羊,养了猪,过年也舍不得杀,杀了也舍不得吃,都卖了肉换钱。大多数人家过年吃不上肉。老高回老家时,抱回一只羊羔,放在队上的牲口棚里,让饲养员捎带养,说养大养肥,过年时宰了分肉。队上人很高兴,下地干活儿割猪草时顺便多割几把草,回来先丢给羊,再去喂自家的猪。

羊细身子细腿,细声细气,长了一对细角,那些牛、马、驴看它不顺眼,总欺负它,抢它的草,弄得羊整天委屈地“咩咩”叫。队长瞅见,不骂那些大牲口,瞪着眼骂饲养员,让饲养员把羊抱到院里,拴在木桩上。羊不让拴,还扯着嗓门“咩咩”叫,队长听见受不了,又把饲养员骂了一顿,解开绳子。

羊随风长,腿长了,个大了,长出一对倒八字的犄角。看谁不顺眼,顶着犄角就朝前冲过去,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原本在院里挺逍遥,自从有回趁院门没关好溜到外边,就再不肯在院里憋着了。它先是用犄角顶开院门,后来干脆蹿过土院墙。羊出去后,队里的庄稼,农户的菜地,它逮着啥吃啥。要是羊跑丢了,队长就敲锣召集人去找,找前先训话,最后一句必定是:千道理,万道理,羊不丢才是大道理。

人们嘻嘻哈哈散开,不说找羊,说是去找大道理。等找到,羊肚子已鼓得像怀了小羊。好多人跟队长告状,说羊吃了他家的菜,踩了他家的苗,心疼得要命。队长把眼一瞪,说,吃你几棵菜,踩你几棵苗算啥,过年你还吃它的肉呢!

有队长护着,这羊横吃横喝,没人敢惹,更不敢打,发现它偷吃,扳着犄角拖回了事,连抱怨也不敢。人们找烦了,懒得再去,队长就发火,说有本事你别找,过年也甭想分肉!这句话很有杀伤力,没人敢不去。

老高见羊长胖,很高兴,扭住犄角摸它肋下,肉不光厚实,还结实,老高眼镜片后边的眼睛都笑没了。

老高脾气好,不像个干部,跟村里人都说得来。他吃派饭,轮到谁家吃谁家,做稠吃稠,做稀喝稀,从不挑剔。若是主家单独给他做,他梗着脖子不肯吃。吃了也不白吃,他走时会偷偷放下几张票票。这些票票有大用处,可以换来孩子用的纸笔、油盐酱醋以及吃食,远超他吃的那点儿粗糙饭食。老高吃百家饭,管百家事,谁家遇到烦心事都跟他说,他也愿意管,慢条斯理地讲道理,把人说得心服口服。

队长说,宰了羊要先给老高留条羊后腿,大家听了都没意见。谁料,老高没等到宰羊就调走了,据说是犯了啥错误,调到了很远的地方。

村里人不明白,老高那么好的人能犯啥错误?问队长,队长也说不明白,忽然就跺脚骂起糊涂街。

到快过年时,羊已经长得老大。一进腊月,人们看羊的目光里就多了一层含义。廿五,磨豆腐;廿六,去割肉;廿七,杀只鸡;廿八,蒸枣花……到了廿六,人们围着队长,眼里放光,说羊该宰啦。队长蹲着,低头不语。人们以为他没听见,就七嘴八舌大声说,羊该宰啦!该宰啦!队长站起来,冲一圈人瞪眼,这羊谁给的?咋也得给人家吃一嘴吧?你把老高给我找来,立马就宰羊!到哪儿去找老高呢?羊就留了下来。

到了第二年,老高还没音信。羊又吃了一年,没再长肉。进了腊月,人们眼巴巴围着队长,说羊该宰了。队长叹口气,说再等等吧。

等到下一年,那只羊不光肉没长,还掉肉了,毛也萎了,整个小了一圈儿。人们说再不宰羊,怕肉都要抽抽没了,啃也啃不动了。队长乜一眼说话的人,骂道,嘴馋!不吃那口肉能死?说话的人闹了个大红脸,以后谁也不敢再提这事,羊就一年一年养下来。

生产队解散时,东西都分了,队长啥也没要,只牵走了那只羊。羊瘦骨嶙峋的,毛脱了好多,脏兮兮的,犄角皴裂得像老树皮,老得没个模样。到队长家没几日,两条前腿一跪,冲队长“咩”了一声,后腿一蹬,就趴下了。

队长把羊收拾好,端端正正挂到堂屋墙上,没事就直着眼瞅。

(原刊于《辽河》2024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