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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鸿伟 散文作品 我的父亲 2024年12月17日

插图 :夏立新

去年春节前,患病的父亲打来电话说,你们一家三口今年一块回来吧!遵从父命,小年那天,我和妻子从东北回到了河南老家。我在上海工作的女儿很快也回到了她爷爷、奶奶的身边。

父亲患的是食管癌,两年前查出时癌细胞已经侵入淋巴。但是,一向要强的父亲不相信自己患的是癌症。经过化疗、放疗,父亲的病情一直很稳定,基本不影响他正常的饮食和生活,因此他也越发相信自己的“诊断”。春节前夕,父亲的脖子上突然长出来黄豆粒大小的疙瘩。疙瘩短时间内疯长,很快变得像大枣一样。除了疼,父亲的嗓子也突然沙哑。反复用“百度”查询自己的症状后,父亲有了不祥的预感。

春节休假的这些天,我始终陪伴着他。夜深人静,估摸大家睡着了,父亲就会悄悄走出卧室,一边摸着脖子,一边在客厅里来回轻轻走动,时不时还发出叹息声。每每看到父亲起来,我都披衣起床跟着走到客厅,一边劝慰着父亲,一边陪他天南地北地聊天,直到他摸着脖子回卧室睡去。我知道,可怕的癌细胞正吞噬着他的身体,摧毁着他坚强的意志。“癌症”这两个字更像大山一样压在了他的心头。大年三十晚上,家家户户放起了鞭炮、烟花,天空绚丽,小城内一片欢乐、祥和。然而,我们家过年的气氛与往年明显不同,父亲始终在沙发上坐着,手摸着脖子,时不时笑着跟大家说上一句、半句话。大家心照不宣,强颜欢笑,举手投足之间都小心翼翼。直到孩子们一个个给两位老人拜年时,沉闷的气氛才活跃起来。父亲此时似乎忘记了病痛,和往年一样,高兴地发着压岁钱,欢声笑语瞬时萦绕在房间。也许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是神奇的解药,可以治愈所有的疾病,回家的这些天,我第一次看到了父亲脸上绽开了笑容。吃完年夜饭,我陪父亲聊天。父亲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让你们三口人一起回来吗?我装着不懂没有回答。因为,我觉得这可能是我和你们在一起的最后一个春节!父亲话一出口,我的眼泪便夺眶而出。我一边安慰着父亲,一边和父亲一起回忆着难以忘怀的点滴往事。

听母亲说,父亲上完“高小”后,一直在村里当会计。一个偶然的机会,父亲被分配到公社“四清”工作组帮忙,因为工作认真,后来就转成了“正式工”。从我记事儿起,父亲一直在公社广播站工作,当了很多年的广播站站长。后来,跟他岁数相仿的同事都相继提了干,父亲还是“原地踏步”。小时候我总有疑问,是不是他当不上干部?后来父亲最好的同事告诉我,你父亲不是当不上干部,有很多机会他都主动放弃了。我问为什么?他说你父亲如果当上干部,你们就接不上班了。那个年代,只有工人的孩子才有机会接班。

父亲很有经商头脑,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他就建议以公社的名义在镇上开家家用电器商店——一是不让十里八村的乡亲们到城里买家电,免得多跑很远的路;二是公社定价比城里的低一些,给乡亲们减少点儿经济负担;三是还能给公社带来点儿经济效益。领导很支持他,并让父亲管理这家店。因为父亲诚信经营,所以这家家用电器商店在当地很有名气。父亲病退后,自己开始做起家电和自行车生意。他和母亲一起吃住在店里,几十年如一日,一直到父亲离世。

我有一个弟弟,两个妹妹。父亲始终关心着他的四个孩子。我中学毕业后,父亲看我升学无望,就建议我当兵,他说这是我最好的一个机会。我记得当兵临走的那天晚上,父亲买了几个菜,在他的办公室给我饯行。父亲给我斟了三杯酒,对我说,第一杯,希望你当个好兵,为国出力,为家争光;第二杯,希望你在部队好好学习,争取考上军校;第三杯,希望你别让你娘太牵挂,没事儿常给家里写写信。你娘因你要去外地当兵哭了好多回。我当兵的第二年,我的祖母去世,父亲怕影响我的工作,始终没有告诉我,直到我探亲时才知道。当时,许多部队都有轮战的任务,父亲不知从哪儿听说我们部队有可能去南方执行轮战任务,于是在电话里千嘱咐万叮咛,一定要当个好兵,不能给张家丢脸。我在父亲的鼓舞和激励下,当兵三年后如愿以偿考上了军校。为此,父亲觉得很荣光,专门在村里为我放了一场电影。一切都好像顺着父亲的意愿,他病退后,子女接班政策没有变化,弟弟真就接上了班。大妹中学毕业后遇到了爱的人,两人结婚后去了县城工作。后来,考虑父母年龄偏大,孝顺的大妹又回到镇里。小妹中专毕业后分到镇政府工作,父亲对她十分上心,手把手教她农村工作经验和方法。现在,小妹也一步一步走到了基层领导的岗位。

那天晚上,父亲听我讲完这些往事,开心地笑了。他说,哪能想到咱家还出了两个科级干部呢。母亲在一旁说,当年你爸总跟我说,再难也要想办法供你们兄妹几个念书,不能像我一样,是个睁眼瞎!你爹告诉我,你在家看住那几亩地,我在外边挣点儿钱,不能亏了孩子们!

春节后我刚回东北,听母亲讲,父亲的病情越来越重,脖子的疙瘩越来越大,并且还往外冒脓,疼起来药物都难以控制。父亲身体越来越弱,心态也越来越差。他不爱活动,大部分时间都躺着,“哎哟、哎哟”不住地呻吟。我请了假,回到了父亲的身边。此时,父亲已经在市医院住院,看到我回来,他没有任何反应——眼也不睁,头也不抬。病房里静得可怕,压抑的气氛在病房里弥漫。一直为父亲操劳的大妹傻傻地坐着,任凭眼泪“滴答滴答”地流。晚上,用了一天退烧药的父亲仍然高烧不退,不停地说着胡话。大夫对此也无能为力,只能换药尝试。见此情况,我害怕极了,半夜三更叫来了母亲。母亲看到这个情况也很无奈,对我说,我看你爸是不行了,准备后事吧。大夫建议我们回到离家近的医院去维持。权衡利弊后我们坐着救护车护送父亲回到了县城的医院。没想到,经过两天的治疗,父亲的烧竟然控制住了,并且慢慢能进食了。我们几个当儿女的觉得奇迹一定会发生在善良坚强的父亲身上。大家期盼着父亲很快能下床、能走路、能自理。大妹说,老爷子要是能好,我请两天大戏!

父亲的病情趋于平稳,单位很多事需要我回去处理,母亲便让我赶紧回去,说你是公务员,这么长时间不回单位可不行。妻子知道我单位忙,主动千里迢迢来换我,一直在父亲的病床前伺候。临走前,母亲对父亲说,老大要回东北了,你有什么事儿需要交代的就跟他说说。父亲当时很清醒,他说家里什么情况你大妹都知道,我听听你的想法。我怎么能不懂父亲,我知道他最放不下的是我的母亲和他唯一的孙子。我说,你每天坚持吃点儿东西,慢慢就会好起来的。大家都很有信心,你可不能放弃。他“哼”了一声,说,别自欺欺人了,我什么情况我自己心里有数。我岔开话题说,娘的养老钱我都跟弟弟、妹妹商量完了,你就不用操心了。这个家暂时不分,家里的店大妹继续经营,俺娘管账。我知道你不放心你孙子,我大妹说了,等过几年,店就交给你大孙子。大妹赶紧表态说,您放心,我答应的事儿肯定做到。父亲看了看我和大妹,点了点头。

父亲终是没有熬过去。十天后,主治大夫给我发微信,说老爷子这几天不吃不喝了,恐怕……当晚,我“飞”到了父亲身边。父亲头枕着胳膊一个姿势躺了一天了,脖子里的脓包化的脓已干枯,怎么叫他也不睁眼。当天晚上,我请了理发师,给他理了发。我们兄妹几个寸步不离地守在父亲身边。父亲仍然一个姿势一动不动地躺着,房间里只能听到他异样的呼吸声。2024年6月14日凌晨,父亲的心脏停止了跳动,他的生命永远定格在了八十岁。我们慌乱地哭叫着,我和弟弟手忙脚乱地给父亲换了衣服。我的父亲,我深爱着的父亲,就这样走了,永远离开了我们。

父亲走的那天凌晨,我们护送父亲到老家时,天刚蒙蒙亮,一生不爱给别人添乱的父亲没有惊扰到他的乡亲。天亮了,“凄厉”的鞭炮声传递了父亲去世的消息,乡亲们闻讯,纷纷跑过来见他最后一面,荒凉的老院里顿时哭声一片。

当晚,大旱一个多月的老家突然降雨,瓢泼大雨下了整整一个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