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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忠义 散文作品 梆子声声(外一篇) 2025年01月01日

特殊年代里的农村,餐桌上几乎没啥荤腥,豆腐是待客的主菜。白菜、豆腐、粉条,放几片肥肉炖,出锅前撒上点儿姜末和芫荽末,就成了佳肴。

冬日的清晨,天还未完全亮透,屋外梆子声、吆喝声由远及近:“换豆腐喽!”单听这声音就知道,孙家豆腐出摊儿了。梆子声声,富有韵味,豆腐香味十足。有时家中突然来客,主人一下慌了神儿,向邻居求援:“借你家块豆腐,明天还给你。”

到街上换豆腐的多是女人。听到梆子声响,女人对男人说:“今天得换两斤豆腐,俺爹托人捎信要来。”女人急溜溜地穿好衣裳,急匆匆地盛上两碗黄豆。村里的街道不算太长,天气晴朗的日子,从村西一眼能瞅见村东的豆腐摊子。遇上雾气弥漫的天气,得顺着梆子声方能望见摊主。豆腐摊子多摆在住户多、地势平坦的地方。摊主敲着梆子,笑呵呵地招徕顾客。天长日久,谁家客人多,经常换豆腐,他们烂熟于心。很快就有几个女人出来,瓢里盛着或多或少的豆子,手里拿着大小不一的碟子,奔着豆腐摊儿来了:“给俺换几块豆腐!”摊主笑脸相迎,赶忙掀开盖在豆腐上的包袱皮儿。称完豆子称豆腐,摊主动作麻利,冒着热气的豆腐拿回家放进了碟子。同村同庄的,用不着担心缺斤少两。

孙掌柜干过生产队会计,能说会道,算盘打得麻利。他手里称着豆腐,嘴里仍不停地叨叨:“咱家的豆腐,你就吃吧……”豆腐刀子捋着包袱皮儿上的水渍,几块碎小的豆腐随手抹进顾客的碟子里,说:“就是碎了点,模样看着不济,吃起来一个味儿。”身边的人陆续散去,他不紧不慢地敲着梆子,接着吆喝他的豆腐。豆腐换完,差不多就日上中天了。他心满意足地挑着担子回家,焐在锅里的黏粥早就凉得透透的。

堂嫂嘴馋,变着法子换豆腐吃。她结婚三年没有孩子,总是头疼,腰疼,肩膀疼,整天病恹恹的,吃不下饭。堂哥下地干活去了,她还窝在炕上哼哼。听到街上的梆子声,她立马眉头舒展,掀被下炕,乐颠颠地换豆腐去了,手脚比常人都灵便。她每次都不多换,够自己吃的就中。烧热锅,倒上油,葱姜加上,豆腐的香味扑鼻而来。碰巧来个换面鱼的就更好了,盛上小半瓢麦子,换上三两个面鱼。就着豆腐吃面鱼,那可真是神仙般的日子。堂哥回家前,“战场”已清理完毕,且不留任何痕迹。“你家生活挺好,见天炖豆腐!”邻居的话,堂哥听着不对头,赶紧掀开了瓮盖子。小瓮里的豆子快见底了,大瓮里的麦子下去好几指。

做豆腐是个力气活儿。豆浆磨完,大半夜就过去了。待豆腐做好,天也放亮了。收拾好行头,挑起担子,小心翼翼地出门。梆子敲着,嘴里吆喝着,还得时不时地瞅瞅脚下。雪天路滑,不小心摔个跟头,一夜辛苦泡了汤,七零八落的豆腐,卖给谁?

进了腊月门,梆子声骤然少了,但做豆腐的依然没闲着。过年客人多,今天换豆腐,明天换豆腐,如此下来怪麻烦的。万一豆腐坊不开张,遇到个事儿什么的就抓了瞎。有人突发奇想,干脆每次先给豆子再做豆腐。做豆腐的觉着挺合算,不用挑着担子上街吆喝,钱还不少挣。双方拍板成交,换豆腐的应接不暇。做豆腐家的放寒假的儿子,捞不着出去疯了,不情愿地帮着大人磨豆浆。

我母亲擅长做豆腐。把豆腐切成块,用盐卤后装进坛子里,用时掏出几块,煎、炸、蒸、炖,随心所欲。屋檐下挂着冰溜子,屋内灶坑里木头火烧着,全家人围桌而坐,尽享豆腐大餐。豆腐拌菠菜好吃又好看。煎得焦黄的豆腐干切丝,配以翠绿的菠菜和白色的粉丝,倒上芥末汁或大蒜泥,加上些红色的海米。红黄绿白相间,令人赏心悦目,垂涎欲滴。

当年的孙掌柜现已年近八旬了。每次回老家,我总看到他坐在墙根下晒太阳,手遮着额头望望远方:“听说换豆腐的买卖挺好!”他在闭目养神,或许在回忆他的“豆腐生涯”。谈及换豆腐,孙掌柜就来了精神,不紧不慢地说他的“豆腐经”。那就是个良心营生,好豆子才能做出好豆腐。孙掌柜当年换豆腐挺较劲,几粒有瑕疵的豆子,他都要给人捡出来。为此他背后没少挨骂,甚至丢掉了到手的买卖。

“这门手艺估计快要失传了。”看着空荡荡的村庄,孙掌柜的神色有些暗淡和伤感。年岁大的干不动了,年轻的进了城。起早贪黑,吃苦受累,挣不了几个钱,人家图个啥呀!他不知道昔日的豆腐如今成了香饽饽,人家教个徒弟就三四千块钱。“唉,干这行的人不多了,有人还能坚持着干就不善。”老孙一声长叹,道出心中的无奈和不甘。

面 鱼

老家小镇,总有香喷喷的味道弥漫,嗅来很是舒服。小镇街道很短,有五六个炸面鱼的摊子。摊主熟练地操作着,买面鱼的人在旁边候着。油烟向四周飘散,我仿佛看到了村庄里的袅袅炊烟,让我回忆起久违的童年。

在我幼时的记忆中,逢集日,供销社饭店里炸面鱼卖,全镇仅一家。庄户人家偶尔有炸的,比如娶亲办喜事,盖房子上梁。印象最深的,是跟随大人赶集的孩子,瞅着热气腾腾、香味扑鼻的面鱼,孩子馋得拉不动腿,嘴里吞着口水。大人按按衣兜,狠狠心,扯着孩子离去,全然不顾孩子期盼的眼神。布票、糖票、肉票,在凭票买东西的年代,能掏出粮票买面鱼的农村人寥寥无几。能买得起面鱼的,好像都是挣工资的“公家人”。面鱼挂在车把上,用纸包着,外面用纸绳拴着。有意无意地摁几下车铃铛,哼着小曲进了村子,惹得孩子们好生羡慕:“面鱼,真香!”使劲儿抽了抽鼻子。

面鱼作为稀罕物,很多时候用以招待客人。主人象征性地陪着,客人吃得很矜持,他们知道,谁家也不是富裕户。餐桌上多几个面鱼,似乎是给足了客人面子,让主人感觉脸上有光。那年有财娘的两个侄子,特意来给姑姑拜年,面鱼是姑姑的压轴饭。有财盯着面鱼,两眼发光。有财娘提醒过有财:“他们轻易不来,让他们多吃点儿,你吃一个就行了。”有财似乎没听到娘的话,抓起面鱼就不住嘴了,招呼客人道:“吃面鱼,挺香的。”把他娘的话丢到了脑后。客人面面相觑,哪里还有面鱼的影子!眼前只剩下几个黑不溜秋的饽饽。他娘尴尬至极,赔着笑脸说好话,骂有财是“饿死鬼托生的”。有财满不在乎:“吃什么不是吃!谁吃都是吃。”

女人老早就打算着炸面鱼。炸面鱼很费力气,单和好面就挺累的——先反复搓揉,然后发酵,接着再醒一阵子……她为此累得够呛,不时伸伸胳膊,捶捶腰,缓解身上的酸痛。油烧到七成热,把面抻成鱼状,下锅油炸。油不能烧得太热,否则,容易炸糊。面鱼在油锅里不停地游来游去,愉悦感涌上女人心头。炸面鱼是女人的专利,年纪大的驾轻就熟,炸出的面鱼耐看、好吃;刚过门的新媳妇手艺不济,四处拜师学艺,唯恐落到人后。女人不会炸面鱼,往往遭人笑话。

面鱼可以做菜。留出十个八个面鱼,选个阴凉、通风的地方,任其自然风干。等到面鱼稍硬的时候,切成条状,与白菜、蒜泥等进行搅拌,很爽口的。如果配上煮好的花生米,就更好吃了。大人说过去没钱买肉,所以就用面鱼代替。面鱼是用来调味的。常有让人哭笑不得的事发生。女人准备动刀了,面鱼竟然不见了。用不着费心翻找,没养狗不养猫的,一准儿是被嘴馋的孩子偷吃了。拌白菜是待客的佳肴。土炕热乎乎的,面鱼白菜一夹,酒盅一端,谈天说地,吹牛聊天,有人当场喝歪了头。

随着时代变迁,面鱼进入寻常百姓家。作为美食文化,长盛不衰,日渐发展,被誉为“地方名吃”。 (原刊于《辽河》2024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