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海石

它是一条鱼，一条爱做梦的鱼。

它时常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鸟。

这真是怪了。鱼和鸟，一个在水里游，一个在空中飞，它们的生命，几乎没有任何交集。它怎么会做这么奇怪的梦？难道，它的前世是一只鸟？

在梦里，它跃出水面，覆盖全身的鳞片，变成柔软的羽毛，背鳍、胸鳍、腹鳍、尾鳍，变成翅膀、尾翼、爪子。它振动翅膀，向空中飞去。它忽然感到身体很沉，朝下坠去。它在空中略停了一会儿，它意识到自己已经是一只鸟了，于是身体又轻盈起来。它再次振翅的时候，就感觉不到任何阻力了，想飞到哪儿就飞到哪儿。

梦中的感觉，令它陶醉。它经常回味。有时回味着回味着，就做起“白日梦”来：它“腾”的一声跃出水面，看能不能出现梦中的奇迹。遗憾的是，它跃出水面的身体没有变成鸟。它像一块石头，“扑通”一声重重地坠落水中，溅起高高的水花。摔得火辣辣生疼的肚皮告诫它，梦就是梦，现实就是现实。

它原来生活在一处野生水域。有一次，它咬住一条蚯蚓的时候，感到嘴巴一阵刺痛，紧接着，它被一根长线拉出水面，扔到草地上。它这才意识到自己“上钩”了。一个大人说，太小了，没肉，放回去吧。一个小孩儿说，别，给我带到学校去养吧。小孩儿双手把它捧起来，它感觉那双手很柔软，很温暖。第二天，它被放进了一个小水池。

新的环境堪比天堂。有根管子一天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输送氧气，令它神清气爽。每天固定时间、固定地点，有人撒三次可口的食物。它想起了以前在野生水域生活的日子，水很清冷，食物缺乏，天敌侵犯；而现在，吸氧气，吞美食，养尊处优。刚被钓上来的那一刻，它本以为自己只有死路一条了，没想到那个小孩儿的一句话，又让它起死回生，转祸为福，一下子掉进了蜜罐里。

不用为吃食操心，它和另一些鱼每日悠闲地游来游去，有时浮上水面冒个泡。早上，水池边的栏杆上围着许多学生，看它们嬉戏，有时会抛下饭粒、面包屑，看它们争抢。傍晚，学生们倚栏看书，有时会讨论鱼的话题。看，鱼多快乐，一个人说。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另一个人说。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前面那个人又说。有时，学生们会面对水池吟诗“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江上往来人，但爱鲈鱼美”。

它觉得，这样不仅使自己的物质生活达到了小康水平，精神生活也达到了小康水平。它仿佛是一条有文化的鱼了。

忽然有一天，寂静的校园空前热闹，高音喇叭里播放着激越的歌曲，围在水池边栏杆的学生高喊着：“加油！加油！”一双双脚在水池里快速地踩踏着、搅动着，一双双手在水里摸索着、打捞着。一个学生说，这次徒手捉鱼比赛，我们小组一定要得第一名。

一个小时后，在混乱中横冲直撞、慌不择路的它被捉住了，并和另外一些鱼被带到一个见不到阳光的地方，安置在一个仅可容身的容器里。

一个学生说，捉鱼比赛没拿到第一名，烹鱼比赛我们小组一定要拿第一名，且看我的拿手好戏。“啪”的一声，一股火苗蹿上来，随着锅里发出的声音，它感觉到周围温度越来越高，它忽然意识到自己生命的末日到了。它感到一阵悲哀，眼前一片漆黑，意识也凝固了。良久，黑暗中透出一丝光亮，它的意识又活跃起来，它忽然想起了以前经常做的梦，现在只能用梦中的那一招了。它一跃而起，冲向空中。

然而，上升到某个高度后，它的身体开始往下坠。它感觉到，锅里的水还在冒着泡，热气直往上逼。它闭上眼睛，心里默念着，不，这一切都是假的，是一场梦——我现在是在梦中，我已经变成一只鸟，我在往上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