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赋

李玉君

冬日的霞光透过窗纱，仿佛是一团团热烈的火焰，“燃烧”在书房的地板上。桂花仔细地擦拭着家具，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今天是小年。东北有个习俗，小年时，每家都要进行大扫除，清除灰尘和垃圾，寓意辞旧迎新。

张士奇坐在书桌前，专注地看着手中的中医书，除尘和他一点儿关系也没有，任凭妻子桂花在他眼前一趟趟穿梭，他反倒有些嫌烦。

房间被擦拭得一尘不染了，桂花才松了一口气，她环视一圈，感觉衣柜上的穿衣镜还有些模糊，就又用抹布去擦。

张士奇无奈地说：“镜子都要被你擦掉皮了，还擦。”

“这镜子怎么就不像以前那样，照人好看了呢？”

张士奇合上书，撇撇嘴：“镜子还是那个镜子，人可不是以前那个人喽！”

“怎么就不是以前那个人了？”

张士奇笑着调侃：“看你肥厚的后腰，怎么照也不能照成窈窕淑女。”

桂花佯装生气，瞪了张士奇一眼：“嫌我老了、难看了？”

“老伴老伴，老了才是伴，我离不开老伴喽。你啥样都是我老伴。”

“可拉倒吧，啥时候学会油腔滑调了。当初你追我，逢年过节都给我买衣服。可自从结婚后，你就没给我买过一件衣服。”

“钱都给你了。你可以自己随便买了呀。”

“那可不一样。”

张士奇眼神中闪过一丝遗憾，温柔地说：“那时候，你穿什么衣服都好看。”

桂花听了，歪头斜睨着张士奇，脸上立刻就有了红晕，仿佛又回到了年轻时。

张士奇拿出影集翻开，兴奋地说：“你看，那时你多漂亮。”

桂花放下抹布，走过去坐在张士奇身边，看着照片不禁感叹：“现在人老了，皮肤下垂，体型也臃肿了，再也不能回到以前喽！”

张士奇拍拍桂花的肩膀，安慰道：“老有老的美，很敦实嘛。”

“去你的。”桂花又指着影集中的一张照片，说：“你看这张，大学时的照片，你最帅。”

张士奇拿起茶杯喝了一口，回忆道：“感谢老婆鼓励我学中医。中医博大精深，是中华文化瑰宝，学到老，用到老。还是老婆有远见。”

“算你有良心。”

张士奇放下茶杯：“哪能没良心呢？”

“是啊，当初你要是没有良心，早就被李秀丽迷跑了，那个狐狸精都追到家里来了。她可真气人啊，大言不惭地让我给她腾地方……”

张士奇连忙打断桂花的话：“都过三十多年了，还提她干吗？”

“一提到她我就恨得牙痒痒。当初，我还真担心你不要这个家呢？”

“哪能？那时我们女儿晶晶都4岁了，离婚不让人笑话死了。”

桂花撇撇嘴说：“哎，那要是现在，我都人老珠黄了，你会不会变心？”

“瞎说，都多大岁数了。”

“哎，那个狐狸精去了国外以后，你敢说你们没有过书信往来？”

“哪有？”

“你发誓！”

张士奇没反驳，低头抚摸照片。

桂花妒忌地说：“年轻时，你长得又健硕又帅气，看好你的姑娘还不止她一个呢。”

“可谁也没有我老婆好看。你记得学校门前的桥断了吗？那天，你穿一件新的红衣服站在断桥边发愣。我抓住机会，毫不犹豫地冲出教室背你过河。”

桂花笑得花枝乱颤，说：“哈……那时的你，背一百斤稻子走二里路都不带喘粗气的。”

“不然，怎么天天背你过河上学。你看，我现在也不赖呀，六十多岁了，照样能背动你。”张士奇站起身，拍了拍坚硬的胸肌说。

“得了吧，说你胖你还喘上了，你看看你现在还哪有年轻时的体魄？一身鸭肉。”

“谁说的，不信你看。”说完，他走过去把桂花背起来在屋里打转。

桂花在老公背上笑作一团，嗲嗲地说：“哎哟，你可别闹了，快放我下来，老了老了，还不正经了。”她笑着捶打着老伴的肩头，嘴上这么说，心里却美美的，仿佛又回到了年轻时代。

就在这时，女儿张晶从外面进来，撞见了这一幕，她惊讶地喊道：“爸，你在干什么？”

张士奇很尴尬，赶紧放下老伴，披了一件大衣，笑着出去了。

张晶笑着说：“妈，你们还挺浪漫呀。年轻时，我爸是不是经常背你？”

桂花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意犹未尽地说：“上高中时，我们学校门前有条小河，下雨把桥冲断了，你爸就天天背我过河上下学。”

张晶好奇地问：“你们是早恋啊？”

“我们那个年代的人结婚早，有的人高中毕业就结婚了。”

“那时我爸那么帅气，你有危机感吗？”

“别提了。当初你爸考上医科大学，他有个大学同学叫李秀丽，暑假都追到家里来了。李秀丽把你奶奶哄得团团转，你奶奶就认她做了干女儿，她就天天穿得花枝招展地在你爸眼前晃，哥长哥短地叫，恨得我牙直痒痒。还好你爸态度坚决，要不然……”

“哦，我记得有个漂亮姑姑天天领我玩，还给我买好吃的呢。不过她可没我妈漂亮。”

桂花苦笑着说：“唉，天天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眨眼就老了。”

“哎，这日子过得也太快了，一晃又过年了，连我的孩子都上学了。”张晶一边说一边从包里拿出一双鞋，递给桂花，说，“妈，我给你买了一双鞋，快穿上试试。”

“我有好几双鞋呢，够穿。你挣钱不容易，孩子大了哪都用钱的，别乱花钱了。”桂花嘴上虽然这么说，但她脸上还是露出了喜悦的笑容。

“你试试吧，这是品牌的，穿着舒服着呢。”

桂花穿上新鞋看了又看，很满意地说：“闺女是妈贴心的小棉袄。你弟弟就想不起来给我买东西。男孩儿和女孩儿就是不一样。”

“他一个粗心大意的男人，想不到正常。男孩儿自有男孩儿的好处。”

“你弟妹肯定也想不起来呢。”

“凤娟不是忙吗，只要他们两口子过得好就行了，你可别挑三拣四的。”

“不挑。那孩子挺好，贤惠。妈很喜欢她。”

儿媳从外面进来，笑着说：“妈，谁说我想不起来了？还好，我有个好的大姑姐，要不然，皇太后是不是要把我打入冷宫了？”

桂花笑问：“娟儿，谁看店呢？”

“你儿子看店呢。”凤娟笑嘻嘻地说：“妈，你跟我到店里挑一件可心的衣服去，我姐也去！”

桂花连忙说：“你有这份孝心，妈就很高兴了。能卖就卖了吧，我和你爸现在挺好，不用你们惦记。大年夜早点儿回来吃团圆饭就好。想吃什么，妈提前给你们准备好。”

凤娟说：“妈，咱不在家吃，咱们在饭店订年夜饭吧！”

“不去饭店，家里吃多实惠啊！”

“去吧，咱就去饭店吃，全家团团圆圆的，一个都不能少。”

“还是弟妹想得周到。妈，那就去饭店，我做东。”张晶喜盈盈地说。

桂花笑着说：“行，你们说了算。娟儿，你坐着，妈现在去给你做午饭。”

娘儿仨在厨房里忙活，正聊得热闹，张士奇手提精品购物袋回来了。

“爸回来了。”凤娟迎上去，接过公公手里的袋子吃惊地说，“爸，你去店里啦？”

“嗯，去给你妈买件衣服。钱花到哪都是花，就把钱花在你店里了。”

“爸，你太逗了吧，到自家店里拿件衣服还给钱？”

“必须给钱，还得多给呢。我和你妈不缺钱。瞧，我给你妈挑了一件大红的衣服，很喜庆的。”说着，就把衣服拿出来炫耀。

“哇，这就是我想给妈的大红衣服，怕您嫌颜色太艳就没敢拿来。” 她又转身跑向厨房喊：“妈，你快来，我爸给你买了一件衣服。” 凤娟把婆婆从厨房里拉出来。张晶也洗了手跟过来。

桂花接过衣服惊讶地说：“哎呀，我都多大岁数了，还给我买大红的，穿上会让人笑话。”

张士奇满脸笑意，说道：“人都说千金难买老来俏。我喜欢，谁爱笑就让他们笑吧。”说完就硬给桂花穿上，美美地看着，好像在欣赏艺术品。

桂花的嘴角微微上扬，眼中满是甜蜜：“这衣服的颜色也太鲜艳了，我能穿出去吗？”

凤娟笑着凑过来，“妈，这件衣服非您莫属呢。明天，您就穿这件衣服去我店里当模特儿。只要您往那一站，保管这款能卖爆。”

张晶也把新鞋递过来：“妈，把这双鞋再穿上试试。”

张晶和凤娟又拉着桂花穿上新鞋，桂花站在镜子前，左照照、右照照，心里像吃了蜜一样甜：“你别说，这两样还真配套，显气色，也不显我胖了。”

凤娟连忙夸赞：“妈妈一穿上这衣服，立马年轻二十岁。”

桂花嘴角含笑，轻轻拍了下凤娟的脸颊：“二分钱买的茶壶，就嘴儿好。”

凤娟佯装委屈：“您把我说便宜了，我就值二分钱呐，怎么也得值两个一百二十五吧！”众人哄堂大笑。

就在大家笑得正欢时，一阵清脆的敲门声打破了这份欢乐。

张晶起身去开门，只见门口站着一位优雅的老太太，举手投足间气质不凡。张晶上下打量着，礼貌地问道：“请问你找谁？”

李秀丽微微颔首：“你好，这是张士奇家吗？”

张晶转身喊道，“爸，有人找你。”

张士奇在屋里回道：“今天是星期天，我不出诊。”

李秀丽进屋道：“哥，我远渡重洋回来看你，你不会连妹妹都不见吧？”

张士奇一怔，缓缓站起身，愣愣地看着她：“你是？”

“哥，我是李秀丽呀。你把我忘了？” 李秀丽眼中满是期待。

张士奇满脸惊讶，身子微微一颤。

桂花吃了一惊，心里暗忖：这大白天可不能叨咕人。叨咕谁，谁来。

张士奇既惊讶又尴尬，一时语塞。

桂花连忙走过来，脸上堆出笑：“呀，是秀丽吗？三十几年不见，头发都白喽，快坐。”

“哇，嫂子还是这么漂亮，不减当年啊！”李秀丽说着，大方地走上前与桂花拥抱。桂花身子僵硬地被抱了一下。李秀丽又转身要拥抱张士奇。桂花见状，急忙挡在两人中间，眼神中闪过一丝紧张。

桂花这一挡，客厅里的气氛瞬间凝固。李秀丽脸上的笑容僵住了，连忙解释：“在西方，拥抱是礼节。”

“咱中国人不兴那一套。”桂花一句话让李秀丽瞬间尴尬起来。

张士奇一脸茫然，看看桂花，又看看李秀丽，不知所措。

桂花把李秀丽的行李箱接过来推在进户门边上，也就表示没有留客的意思。桂花的眼神里透着警惕。

这时，凤娟也察觉到了空气中弥漫着异样，和张晶对视一眼后，站起身笑着说：“妈、阿姨，你们先聊着，我和张晶还有点事儿先走了。” 说完，拉着张晶笑嘻嘻地走出了家门。

客厅里只剩下三位老人，桂花让李秀丽在沙发上坐下，自己坐到两人中间，挨着老伴坐下。

李秀丽目光越过桂花没话找话：“哥，时间过得真快啊，一晃，就过了三十多年。”

张士奇微微点头：“弹指一挥间。”

李秀丽眼中泛起一丝泪光：“一切好像就在昨天。”

桂花听着他们的对话，俩人好像要破镜重圆似的，心里不是滋味。她忍不住道：“你这三十几年在外面过得咋样？”

李秀丽眼泪夺眶而出，说道：“一个人在外面闯荡真不容易。这不，刚刚攒下点家业，在洛杉矶买了一套房子。谁知道，洛杉矶新年过后，这场大火都烧了十几天了，把我家也烧了个精光。真是水火无情啊。这次回来，我也是想落叶归根，不回去了。”

听到这话，桂花的心里“咯噔” 一下。她偷偷看了老公一眼，发现他的神色有些复杂。“那……你以后有啥打算啊？”桂花试探地问。

李秀丽的目光落在张士奇身上，说：“我没有亲人了，就这一个哥。我想让我哥帮我在这附近买套房子，以后大家也好有个照应。”说着，拿出一张金卡准备越过桂花递到张士奇手里。

桂花把卡放回李秀丽手里：“这卡你收好。买房子是大事儿，你自己去买更可心。”

“哥哥、嫂子，我落叶归根，你们不会不欢迎我吧？”

桂花的脸色顿时变得有些难看，她刚想说话，张士奇不知趣地先开了口：“落叶归根是好事儿啊，回来就好，祖国现在强大了，哪好也不如家好。以后，我们老了，能互相照应着，是好事儿。”

桂花终于忍不住爆发了：“张士奇，你什么意思？你别忘了，咱们都老夫老妻、儿孙满堂了！你还有花花肠子呢？”

张士奇一脸无辜：“你想到哪儿去了？秀丽是我妹妹，你别想多了。”

李秀丽站起身，诚恳地说：“嫂子，你别误会，我只把哥当亲人，没别的意思。”

“当亲人？你哥有困难的时候你在哪呢？现在，你在洛杉矶的家被烧了，无家可归想起你哥了？可笑。”桂花推倒茶几上的茶杯，水洒了一地，她转身就回卧室了。

“桂花，你怎么回事儿？中国有句古话，水火无情人有情。你平时挺善良的，这个时候，你不该落井下石。”张士奇立刻追进卧室。

“你说我无情吗？她学完中医不愿意留在国内。现在该养老了，才想起落叶归根，早干什么去啦？”

“你怎么能这么说……”

“嘭”的一声，卧室的门被重重地关上，将争吵声隔绝开来，空荡荡的客厅只剩一屋耀眼、炫目的阳光，毫不吝啬地洒在李秀丽落寞的身上，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李秀丽尴尬地站在客厅中央，原本满心欢喜地以为这是一场温馨的投奔，可没料到，事情发展却渐渐偏离了她的预期，并最终演变成了一场令人头疼的风波。此刻的她，完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在国外行医，处处受人尊敬，没想到，今天的自己居然变成不受欢迎的人，这种落差感让她五味杂陈。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心中满是苦涩与失落，最终也只能选择提着旅行箱默默地离开，把那些复杂的情绪和未曾料想的尴尬都一并留在身后，一个人孤寂地走向未知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