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微雨。
南还是早早起床,有鸟叫三五声,南听出是乌鸫的叫。
南出门,步子不紧不慢。南一年四季走相同的路径,出小区,过绿化带,走小路,沿河走,到铁路桥下,之后折返,时长约一小时二十分钟。
风雨无阻,南准时出门,一天叠加一天,将一段路完完整整地走完。
南还拿着手机拍照,春天拍花,夏天拍绿,秋天拍果,冬天拍雪。
南的手机镜头里天天有新内容。早起的花含露,花蕊探入浅啜,若有三分的贪婪,估计是露水太好喝了,让花蕊少了矜持。秋果一定是酸涩的,南不尝也知。围绕果子的虫子不下口,转来转去,强壮的虫子不时赶走弱小的虫子。
绿色分层次,鹅黄、嫩绿、老绿,在光的不同角度照射下呈现出不同的绿色波纹,诗意得很。雪天,鸟总是成双成对躲在树上相互取暖,拍摄时南的手冻得通红,心却是暖暖的。
每天,南会选几张拍得好的照片发给薇,薇的头像是一枝蔷薇花。
南天天早晨给薇发照片,已经习惯了,不发南就感觉腰酸腿痛,走路都没劲儿。可是,从不见薇回复,是薇不喜欢,还是薇仍在梦中未醒?
南突然想到有人说过,她不回你消息,一定是在和别人说话;水龙头忽冷忽热,一定是有人在用。南咧咧嘴,眼中竟有泪花。
这天,碎碎的秋雨在河面上飘来飘去,再碎的秋雨也是湿衣的。南将防雨的外套裹了裹,尽量走在河埂的树枝下,秋叶变黄,又是一种美。
有船驶过,南将手机镜头对准河水中行进的船不停地拍摄。突然,船上一个姑娘走上了船舷,手机恰好拍下了姑娘行走的过程。
好漂亮的姑娘,好婀娜的身材。对着拍下的一帧帧照片,南有些发呆。无疑,不经意间抓拍下的照片可能更美。
南翻动刚拍的照片,将几张模糊的删了,剩下的几张以船为背景,唯独将姑娘凸显出来,一种摄人心魄的美令人呼吸急促。
发给薇吗?南犹豫了。南似乎看到了薇皱起的眉头,薇是个有洁癖的人,感情上也干净得很。南苦笑了一下,把手机上姑娘的照片一张张删了。
今天还有好的照片可发吗?走进了绿化带,南的眼睛一亮,新长出的绿叶上浮着一颗颗大大的水珠,晶晶亮,而水珠边结香的蕾正在长成。
南连拍几张,一起发给了薇。秋天里,花蕾有雨滋润,花香还远吗?
南好生期待,能有一声回复。
回家,门缓缓打开了。南一眼看到了客厅桌子上的手机,手机显示,微信有几条信息待读。
南抬头,老伴薇的照片挂在墙上,对着南微微地笑,仿佛在说:“读过了,读过了,秋花香呢,香。”
南摸摸自己的银发,深深地叹了口气:晨光还在,窗外桂花香,明春的蔷薇才更香呢。
竹边
节气刚过小雪,头几天是雾和雨,这几天,雪花纷纷扬扬飘起来,路白了,树白了。
白得最充分的还是竹园。竹叶厚,把雪花挽留住,像个好客的主妇。竹子是楠栽下的,几十年光景了,那时楠还年轻。
楠栽竹时是在冬天,地冻得实实的,挖不动土,楠揽来柴火,点起火,挖开土,将竹子根栽了进去。三棵竹根被栽进了还有余温的土墩子里,楠心中喊,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土墩子一定会让竹子站满,土墩子一定会成为竹园的。
栽竹的地方是个土墩子,土墩子方圆四五亩,有说是古墓,有说是烽火台,有说是古城池,没个定论。但高高的土墩子上长有杂树,多是楮树和鸡矢藤。土墩子很高,杵在楠家的门前。楠在土墩子上栽竹,能不能栽活还是个问号。
楠冒着严寒栽竹子,有一双眼睛在远远地关注他。关注楠的是邻村的惠,距离远,惠看不见楠的身影,但惠看得到楠点燃的火。惠流泪了。惠在心里喊了声楠哥哥。
楠栽的竹是惠从自家门前的竹林里挖出来的,惠就要嫁到楠的村子里来了,可嫁的人不是楠,是村子里的二瓜,二瓜孬孬的。
惠是来换亲的,惠的哥哥找不到老婆,二瓜有个姐姐。
惠哭天喊地,没办法,只能认命。而惠爱的是楠,楠一心爱的是惠。
楠要抗争,惠抱住了楠,说,认命吧,下辈子。
楠在惠嫁到村子的前一天栽下了三棵竹子,一棵是自己,一棵是妈,另一棵是谁?楠没想好。楠的爸去世早,是妈把他拉扯大的。
竹子栽下,天空飘起了大雪,是那种村里人称为“黑雪”的大雪,“黑雪”是灾雪。“黑雪”盖住了土墩子,也把栽下的竹子深深埋了起来。
楠是一大早离开村子的,离开前,楠扒去了自家草房房顶上的积雪,对着土墩子望了一眼又一眼,随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村子,留下了一行深深浅浅的脚印。
惠嫁进了村子,和二瓜过起了日子。
惠爱到土墩子上去,或砍把草,或拽根树枝。但明眼人看得出来,惠是奔着竹子去的。春天,三棵竹子发了枝,都冒了笋。惠给竹子砍出空间,天旱时还让二瓜提水,浇竹子。惠还在三棵竹子边撒了鸡毛,怕牛舌卷了竹叶。
两年、三年、好多年,惠都是如此,眼见着土墩子上的竹子越来越多,长成了实实在在的竹园。
有人来观赏竹园,惠总是告诉人家,竹子是楠哥栽下的,楠哥说三生万物,三棵竹子生了何止一万棵竹子。
楠离开村子后,很少回来,回来也是匆匆地回来,再匆匆地离开。
楠和惠碰过面,楠只是点点头。倒是惠大方些,追着说,楠哥哥,竹子活着,一大片绿。
楠把目光埋进竹园里,好绿的天地。实际上楠的眼睛是湿的,湿成了河。
一晃几十年过去了,楠的头发花白了,他从城市回到了村子。
惠和二瓜没离开过村子,他们隔三差五进竹园,砍杂树,也将枯死的竹子砍去,惠有心,还专为最早栽下竹子的地方留了小路。
小路悠悠,楠在小路上行走,翠绿染透胸怀。
惠和二瓜都老了,他们相搀着来看楠。惠喊了声,楠哥哥。二瓜叫了声,楠弟。二瓜比楠大了几岁。
楠响亮地答应了一声。楠心中一亮,另一棵竹子是谁,楠有了答案。
围绕竹园,楠想干很多事。
知音
麻叔是傍晚时到的村庄,他推着辆半新的永久牌自行车,车上驮着被子、衣服、洗脸盆等日用品。
让村里人感兴趣的是麻叔自行车上挂着一把截掉了龙头的二胡,二胡在晚霞的照耀下,闪烁着光彩。
麻叔脸上并没有麻子。他是被下放到村子里来的,他说自己姓麻,让人喊他麻叔。
村里老人问麻叔:犯了何事被下放?
麻叔不吭声,面无表情。
村里人就不再问了,把疑问憋在心里。憋心里的事多了去了,不差麻叔这一桩。
麻叔长得清秀,一看就是个读书人。村里人判断得不错,麻叔安顿下来后,就骑着自行车一趟趟往城里去,回来时,自行车上就会驮着一捆一捆的书。
麻叔的家安在村西头的一间草房里,草房是刘五爷腾出来的。刘五爷一个人住了三间草房,村里主事的人和刘五爷商量,借一间给麻叔住,村里一年给刘五爷一百斤稻子。
刘五爷没说啥,同意了,他对内封了个门,对外开了个门。麻叔有了一间草房,也就有了个家。
刘五爷曾有过老婆,日子难过,老婆跟放蜂人跑了,刘五爷成了寡汉条子。
麻叔呢,不见有女人陪着,估计也是个打单的人。刘五爷想问,但没问出口。
村里人给麻叔支了口锅,又给了一堆柴火。明摆着,麻叔得当个“自煮”的人。
麻叔不会烧锅,灶膛里的火挑不明,烟在草房里绕来绕去,又穿过墙缝钻进刘五爷的草房。
刘五爷带着猛烈的咳嗽声进了麻叔家,说,火要空心。说着把灶膛的火挑明了。
刘五爷发了话,一人是烧,加个人也就添把米。意思是让麻叔别开火。麻叔带着泪水,点了点头。泪是烟熏出来的。
清清秀秀的麻叔跟着村里人一起下地干活。麻叔不会干活,栽秧前栽后漂,割稻一根根砍,锄地“猫盖屎”。他干下的活要人烦神,刘五爷跟在麻叔后面,不知为他“擦了多少屁股”。
刘五爷不烦,就当麻叔啥也没干。刘五爷心里想,说是下放,城里人终归是要回城里去的。
女人们在田里说个不停,东家长西家短的。吴二嫂是妇女的头儿,能干,嘴快,人长得也好看。
正是栽秧日,麻叔埋头干活,吴二嫂没话找话。
吴二嫂说,麻什么,你的秧栽得是牛尿路!
麻叔的秧栽得确实不成行,歪歪扭扭不说,还漂秧。
麻叔不敢搭腔,只埋着头“吭哧吭哧”地笑。
女人们起哄,说,麻叔细皮嫩肉的,要吴二嫂帮一把,帮好了,好吃唐僧肉。
女人的话没个头,麻叔更不敢说话了。
吴二嫂骂女人们,再扯,秧不生根了。
吴二嫂帮着刘五爷,把麻叔栽漂了的秧重新栽上。
晚上,村子里飘起了二胡的哭腔,是麻叔坐在门槛石上拉的。
刘五爷竖着耳朵听,一个音符也不落下。刘五爷以为自己听懂了,听着听着老泪就咬在了牙关里。
村里还有个人在竖着耳朵听,是吴二嫂。吴二嫂听着听着心就随着二胡的声音走了,走得远远的。吴二嫂的丈夫在边关。
吴二嫂少有流泪的时候,但麻叔的二胡曲让她流泪了。
田里的活还是要干的,田地不兴,肚子非得饿着。
麻叔混在干活的人群中,弯腰或者直起身子总能碰到村里人的询问,麻叔晚上拉的是什么曲子?
麻叔不厌其烦地回答:《二泉映月》。
有人说好听,有人说哭腔,听得难受。
刘五爷不说话,吴二嫂也不说话。
几乎是天天晚上,麻叔都要拉上一曲,《百鸟朝凤》《丹凤朝阳》《赛马》《喜洋洋》等,麻叔心中的曲子多,二胡的演奏声传得很远。
刘五爷雷打不动地一边抽着旱烟袋,一边听麻叔拉二胡,有时笑,有时落泪,有时还跑过去看看麻叔拉二胡的手,有时看看麻叔微闭的眼睛里透出的光。
麻叔很是沉醉,麻叔无话,二胡似在代他发言。
吴二嫂也放下手中的活儿听二胡曲。她听懂了,就跟着节奏哼几声,听不懂时更是竖起耳朵,仔细听。
但吴二嫂不向麻叔讨教,她等着下次再听,她觉得自己总能搞明白的。
吴二嫂的丈夫对吴二嫂好得很,月月寄信。吴二嫂喜欢听着麻叔的二胡曲看信,永远看不够的样子。
天天如此,村子的夜晚弥漫着音乐味。
一个月圆之夜,麻叔在门前的月色下,破天荒地将二胡曲拉了一首又一首,有过去拉过的,可大部分都是第一次拉,如泣如诉。
麻叔边拉边流泪,泪水在脸上流出了一条路。
刘五爷听得入迷,紧要处竟“哇哇”地大哭起来。
吴二嫂也在听,听到半夜,伴着二胡曲进入了梦乡,丈夫就要回来探亲了。
二胡曲飘到了黎明,不知不觉苍哑了。
麻叔走了,在村里人不知不觉中走的。
刘五爷眯着眼,他看到麻叔推着自行车,把二胡在手上扬了又扬。
刘五爷没打招呼,麻叔的二胡曲里好像有这样的交代,悄悄地走,不带走一片云彩。
刘五爷把麻叔住的草房的门加了把锁,他对村里人说,麻叔好多曲子是拉给女人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