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丹青

跨越半个地球10000公里，持续飞行11个昼夜，264小时。

一行千百万个伙伴。

为一个目标。

这是勇士的航线。这是勇士的独家时间。

经过一个隆冬的蛰伏，大辽河入海口如期等到忠实的信徒。

这里是辽河口，165公里海岸线的西海岸。

东经122°08′北纬40°52′。

奔跑、有奋不顾身的勇；

振翅、驾凌空浩淼的风；

起飞、如风驰电掣的弦；

翱翔，在广阔无垠的天。

它们飞驰过我身边，带着风的声音、海的飞沫、云的水雾，还有我的惊呼。一个我，千万个它，从我的眼底，到无垠的天边，从我脚下的海浪，到耀眼的苍穹。起升、光一般的速度，直降、电一般的突然。席卷天地的气势、遮天蔽日的壮观，张开双翅，百无禁忌地天地遨游，收拢身躯，是骤然而下的英勇与整肃。来吧！那与我内心有着同样频率的伙伴，让这风的力量与勇的胆魄，共同造就这灵魂的震颤，让千百万个“勇士”来一场酣畅淋漓的和鸣。闭上眼，被倏忽于耳畔的疾风鸟浪裹挟、包围；睁开眼，漫如雨帘的飞行勇士，在云诡雨骤的海上盘旋疾飞，呼唤我，吸引我。

这一刻，仿佛天地是你我，又仿佛，你我早已超脱于天地。

飞鸟与你我，你我与自然，自然与空间，空间与时间，时间与所有，所有与虚无，虚无与真实，这些存在是否都与你有关。在你心里，最重要的是什么，你会为了什么而奋不顾身？在这披荆斩棘的奋不顾身中，你又舍弃了什么？保护了什么？珍惜了什么？你自己是否清楚，这一路走来你所遗失的种种，是否是你最为珍爱的？在你最为珍爱的那些事物当中，是否有你最为不舍却又不得不失去的东西？

这一刻，关乎灵魂、人性的思考，都在这场和鸣中浮现、纠结、撞击、开解、豁然………没有什么问题，能在如此震撼人心的迁徙面前称为问题；没有任何困难，能在如此恢宏壮烈的无畏面前称为困难。一场纵贯南北的大迁徙，势必要牺牲同伴；在这些迁徙的队伍中，势必有离开同伴就不能独活的物种。在这些不能独活的物种当中，依然有相当大规模的勇士在与大自然做着搏命的抗衡。一场跨越地球两极的穿越飞行，一支纵有牺牲仍不放弃追寻目标的奔赴，一次奔赴生命更美聚集地的伟大征途，一场无畏生死的极限冒险，锁定充满希望的遥远的彼岸，冲锋！

鸟儿尚能如此。

人又何尝不能？

如果一场旅行，能带给我们震撼心灵的共鸣，那么，能震颤人心的，绝非是旅行本身，而是通过旅行而让我们看到的、那些令人感叹的、我们渴望去实现、却远远没有勇气迈出第一步的人生喟叹。在这里，鸟儿们会告诉你，那些喟叹，尚有机会去实现，关键在于，你是否有着与它们一样的，舍我其谁的坚定、孤注一掷的执著。

这是鸟浪带给这片海的信笺，它们把希望的旨意写在云上，它们把勇敢与高亢唱给你听。千百万双翅膀同起同落，穿破浓重的云层，让阳光如针般刺向大海。它们在怒涛与浪花之上疾驰起飞，它们在嘹亮的光针与云层之间盘旋歌唱。风起的海边，竟如此潇洒，鸟儿的和鸣，竟如此空灵。此时此刻，你可以是你自己，你也可以是任何人。你可以放任自己的想象，在那澎湃的海浪声中，演绎出千百个真我。你可以纵情天涯，大步走出慷慨洒脱的步伐。这或许就是上天造海的心情，天有多豁达，海就有多广阔，你就有多自由。海风吹拂你每一根烦恼的发丝，在耳边告诉你，凛冽有多刺激，而你安然无恙，反而感到徜徉。那么，既然这样，还有什么值得你去忧伤？既然这样，还有什么能够让你感到无常？纵然你有再多烦杂的想法，此时此刻，也都与你无关。是啊，追我者，我自纳之，弃我者，我自弃之。风能吹走的，一定不是值得被留下的。

这种来去无挂、形骸不羁的天马行空，是你想要的，也是你来到这海边，由衷想看到的。走在旷达澎湃的海浪边，风声告诉你，这天地之间只有你与他，直到春天来临，在这天地间，再也不是你和风的天下。

当寒冷的西伯利亚的冻土裂开第一道春痕，候鸟们的瞳孔里便倒映着辽河口的坐标。那倔强的裂缝中所透露出的海水的温度与涌动，让迁徙的候鸟们感受到地球的脉动。这脉动带着春的温暖与生命的涌动，以光的频率，折射到远在大洋彼岸之外的地方。在环绕地球的万古与云层的上空，它们张开双翅，冲破暴雨、驾驭狂风，以翎羽翅尖和风的速度，丈量地球迷人的弧度。从楚科奇半岛鲜为人知的冰山之巅，到澳大利亚湾洋流涌动的茫茫海浪，从阿拉斯加万古如斯的莽莽苔原，到新西兰峡湾狂风纵贯的峡谷之渊，它们眼中向东方的凝望，在日夜不息的飞翔中始终坚定。这亘古的航线早已被星辰镌刻在时空基因的罗盘中，伴随星宿的闪耀而越发嘹亮。追随生命的光束纵贯宇宙时空、穿越风雨沙暴，直指大辽河自东向西奔腾入海的地方，坐标锚定在它们万里奔赴的史诗中最重要的逗点——辽河口。

这是候鸟与潮汐共同签署的千年契约。

春分后的第三个满月夜，我站在大辽河入海口。海涛苍茫、灯塔忽明忽暗，银白月色如同片片翎羽相伴漂浮在一眼望不到边的动荡浪涛之上，讲述着上古人类在这片海上结绳记事留下的生存密码。倏然间，海湾浓雾被某种神秘力量撕开，先是零星的黑点刺破云层，越来越密集、如同天幕上的黑珍珠，带着神秘的旨意抛向空中，紧接着是潮水般涌动的羽翼，如同百千亿个时光的书简，被神明在冥冥之中诵读着，那疾风呼啦啦神速翻阅着历经千百年不能更改的迁徙契约箴言。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乃至于我闭上双眼，可以感受到它们在我面前划出海洋般腥味的风来，那味道经过，我紧闭的双眼仿佛看见那穿越山海翻覆、狂风暴雨揭天蔽日如万把钢刀迎面而来的悲壮与沧桑，我仿佛嗅到那被风霜划伤干涸结痂后带有血腥味道的海盐的坚毅与刚强，我仿佛看到无声无息掉队的“战友”在迁徙征途上悄然陨落，急速坠下的身影划破暗夜，目光依然向着东方！我仿佛听到那万米高空中风雨凛冽的呼呼罡风之中，来自飞行队伍的阵阵首尾呼应的令人肃然起敬的团队的嘶鸣。那嘶鸣，带着对牺牲的敬畏、带着对追求生存希望的无畏、带着对坚定目标与慷慨！它们终于来了！来了！一路漂洋过海始终不曾放弃的闪光的航线，今天，就要在这里收尾！斑尾塍鹬的灰褐色与黑嘴鸥的雪白相互晕染，仿佛战斗民族的王冕抛向天空。它们时而聚成浑圆的太极，时而散作流动的星云，羽翼振动出潮汐涨落的节奏。

营口鸟浪广场，见证勇士与海的约定。每位赴约而来的勇士都将化身成为生态的使者，用物种存续的密码，书写人类与自然重修旧约的象形文字，用奋起的羽翼，划出国际文明互鉴与国际生态共赢的崭新维度。

（上）

本版图片均为特约通讯员宋振友 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