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站要有站相,坐得有坐相。在家里不能大声喧哗。另外,吃饭也得规规矩矩,坐姿端正,嘴巴不能发出吧唧吧唧的怪声。夹菜只夹面前盘边的菜,筷子不能在菜里乱翻”。这是年少时,父亲常训诫我们的老话。
奶奶病故后,为了养家,作为长子的父亲迫于无奈,不满十四岁就走进了当地一大户人家当雇工。虽说是雇工,但身份卑微的父亲却受到了出生于书香之家的女主人无微不至的关怀。主雇之间一日三餐从来都是一视同仁,父亲有了头疼脑热,女主人会以一个母亲的身份,亲自下厨给父亲熬红糖姜汤驱寒。父亲的衣服脏了、破了,女主人又会主动帮父亲洗洗补好。
父亲出生于九月,乳名叫“九”,女主人却画龙点睛般在“九”后面加上了一个“娃”,每次轻声细语喊他,一个“娃”字拉长,音色柔软得如同一泓泉水,清澈甘甜。女主人交代她的儿女们:莫欺少年穷。都是靠双手劳动吃饭,不能把人家九娃当伙计、下人看,都得礼貌地喊父亲为“九哥”。而父亲也是亲热地喊女主人“三婶”。
于是,父亲当雇工三年,三婶家的四个孩子们不光和他称兄道弟,彼此还建立了深厚的感情。就连他们后来遭遇不测,家道败落,父亲都是竭尽所能送粮送菜去帮衬。
父亲说:“是人家当年给了我一碗饭吃,人要知道感恩啊。”如今,父亲和他的三婶虽早已逝去,我们这些后辈,却几十年如一日,保持着密切的联系。
家是什么?是一个人的避风港,越是外界寒冷的时候,越需要家的抚慰。出身贫寒,生活难以为继的父亲,走进“豪门”当帮工,享受到了身心的慰藉和家的温暖。潜移默化中,他领略了“仁、义、礼、智、信”。
二
父亲和小爹兄弟俩相继成家后,提及患有肺结核病的爷爷的养老事宜,小妈怕被传染,一口回绝了。
“那就我们管吧。”父亲无奈地说。人人都得老,孝敬老人是应该的。我是哥,老的得管,小的也得照顾。毕竟,小弟能娶个媳妇也不容易。
随着年龄的增长,尤其天冷时,爷爷的病情越发严重,咳嗽起来整个人都会蜷缩成一团。父亲一次次找老中医为他把脉调理,用了几种方子,收效甚微。母亲眼看整夜陪着爷爷的父亲,熬得两眼通红,叹息不止。她索性拿出自己珍藏多年、娘家陪嫁给她的一副比指头略细的银镯子,递给父亲道:“拿去卖了,把老爹领进县城医院好好看看。”
“这……这可是……”
母亲明白父亲的意思,说:“屋里又没钱,这搁那儿也是搁着,治病要紧呀。”
那是一个穷困潦倒的年代,粗茶淡饭是所有人的日常。父亲把爷爷领进县城医院治疗一段时间后,又提着大夫给配的几大包中药回家。爷爷的病根扎得太深,好是好不了了,寿限长不长,就看伺候得好不好。
母亲是细心的人,望着病入膏肓、瘦得皮包骨头的爷爷,母亲心痛不已。她和父亲做了大致分工,她白天负责煎药、做饭,父亲负责其他照料。
那时,“小锅饭”是只有月子里的产妇才可享受的特权,而爷爷则破了天荒。听说吃猪油润肺,母亲就把十分有限的猪油省下来,作为爷爷的专供食物。
一日三餐,母亲会变换着花样做,她摊煎饼、拌面籽、熬小米粥、烘鸡蛋等等,精烹细作,尽一切努力趋向爷爷的口味。
父亲在给爷爷喂药、喂饭时,会小心翼翼地先舀一汤匙,吹上几口,自己再浅尝下咸淡,然后才像喂小孩那样,一汤匙一汤匙不急不躁地慢慢给爷爷喂下。
当父亲听说喝蜂蜜有润肺、滋补、缓解肺燥、干咳的作用时,特意向队长请了假,跑到离家四十里的养蜂人那儿买回两斤蜂蜜,让母亲一天两遍给爷爷熬水喝。
如此这般,三年零八个月后,爷爷驾鹤西去。处理后事时,父亲和母亲并没计较小爹、小妈没出钱的借口,一股脑包揽下来,倾尽所有,让爷爷入土为安。父亲说:“好歹,我尽力了,能心安理得呀。”
父亲和母亲均未踏进过学校一天,却为我们诠释了孝道的全部意义。
三
孝顺与行善,看似两种不同的行为,实则本质相通,相辅相成。孝顺,是对家庭和社会责任的体现;行善,则是爱的延伸。孝顺时,学到了关爱与责任;行善时,将爱给予了更多的人。
小妈三十八岁那年,不幸患上了绝症。她的四个孩子,除老大接近成年外,其他三个均在十岁以下。孩子们不会做饭,小爹是个没心没肺的大老粗,连稀饭都没煮过。小妈生病后,她们一家老小一天三顿饭都是胡乱凑合,更没人伺候小妈了。
长兄如父,长嫂如母。在小妈进入生命倒计时的大半年里,经父亲默许,本就家里家外忙碌不堪的母亲,不得不施展分身术,以她为母则刚的襟怀,担起了照顾小妈的义务。
母亲每天帮小妈做饭、煎药、洗脸、梳头、擦洗身体。偶尔,母亲还会蒸馍、包饺子,让大人和娃子改善下伙食。当然,母亲还义不容辞地包揽了小妈一家老少的洗洗涮涮、缝缝补补,这一干就是整整四年。
夫唱妇随,不是简单的跟随,而是心灵的共鸣与交织。曾有人悄悄问过母亲:“那两口子当时对生病的老爷子都甩手不管,现在你还这么贴心帮忙,真是宽容大量呀。”
“各是各。我只做自己该做的事儿就是了。”母亲的回答,总是轻描淡写。
那些年,肩挎布袋、手拄拐杖,端一瓷钵讨要食物的“叫花子”在农村较常见。父亲吩咐母亲:“不管啥时候有人上门,遇着饭就心平气和给盛碗吃,遇不着饭,哪怕给舀点儿米、舀点儿面,再不济抓几把苞谷、红薯干打发一下也行。一条,坚决不能冲人家乱吼乱叫。”
“哎哟,这还用得着你说啊,在娘家时,我妈都交代过多次。”显而易见,父亲和母亲的爱是一条铺满星光的路,不经意间,已兀自延伸了出去。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堂叔意外离世。他的四个闺女均已远嫁,撇下九岁的堂弟和年迈患有哮喘的堂婶相依为命。吃水,成了摆在母子俩眼前最大的难题。
在父亲的授意下,我承担起了照顾他们的“重任”。那时,不到十四岁的我,也是才学会从三米多深的水井里打水,连挑起水桶都是颤颤巍巍的。
父亲说:“大人们都忙着,兄弟还小,该帮就帮下。水井深,打水的时候仔细点儿,挑不了满桶就挑半桶,多跑两趟。”
一段时间的历练之后,我挑着满满两桶水不仅能行走自如,还收获了一种助人为乐的习惯。
四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一个转身,岁月已悄然翻过一页又一页。
母亲随我们迁居城市已三十年有余。母亲,除了行动稍有不便之外,耳不背眼不花,思维清晰。九十五岁高龄的她,又一步步见证了我们的家庭结构从两代人到三代人,再到如今其乐融融的四世同堂。
一天,吃午饭的时候,我们一家五口围坐在餐桌旁吃饭。坐在上位的母亲望向我说:“给,我碗里鸡蛋糕太多,吃不了,这一边没动,给你拨去。”
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母亲是从苦日子过来的人,她常会担心给她盛的饭菜多,吃不完浪费,总是像这样要匀些给我。换言之,这也像是小时候母亲端着饭碗喂我的情景。
稍后,我冲坐在一旁吃饭的儿子和儿媳浅笑着说:“孝老敬亲是我们家的优良传统,希望你们接力,发扬光大。”
“爸爸,你尽管放心,我外公八十多岁了,他至今也和我妈他们住在一起。”儿媳的回答充满阳光。
二〇二一年,我家第三次购房,装修时,为从环保健康理念出发,准备将家装修得既体现时代特色,还要能迎合母亲的偏好,营造一种不落俗套的气息。我们从地板到家具统一品牌,定制了生态免漆板材,色调则是极富高端尊贵,寓意紫气东来的酱紫色,来烘托整个居室氛围。
家,不需要豪华,也不需要有多大,最重要的是得有温度。否则,它就只是一所冰冷的建筑。但我骄傲,我们的家四季如春。
目前,我家是我们所在社区的三个四世同堂的家庭之一。只因我们始终传承着父亲、母亲宽厚仁慈、理解包容、家和方能万事兴的榜样力量。从二〇一五年至今,我们家连续八年被市、开发区授予孝老敬亲文明模范家庭称号。
赋闲在家的我,有了更多时间陪伴在母亲左右。荣升为爷爷的我最享受的事儿是紧挨母亲,依偎于沙发,漫不经心地轻搓她的左右手背,帮她活动手指,聆听她不断重复讲述,她和父亲曾经栉风沐雨的陈年旧事。
早晨,母亲起床,若是被我两岁多的小孙女看到,她会用最快的速度,抢着把我母亲的拖鞋给放在脚边,再把拐杖递到她手中。若是看见我母亲要如厕,她则心领神会,很快上前贴近在我母亲一边,小手牵大手,缓缓向卫生间走。
一个是年近百岁的老人 ,一个是纯真幼儿。一老一少,跨越世纪,那是上苍恩赐的珍贵宝藏。每每目睹此景,我都会生出万般幸福,千般感慨:大德之人,必得其寿!积善之家,必享其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