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薛雪短篇小说《雪落工地》发表在《人民文学》2025年第2期
评 论——
薛雪——市井人生的细微观察者
李 阳
作家薛雪的短篇小说创作,以普通百姓为展现对象,融合个人的生活经验与细致观察,精准地描摹出百姓的生活状态,展现了市井生活中的人情世故与复杂的人性。
纵观作家薛雪以《雪落工地》为代表的短篇小说创作,可以感受到创作者独特的创作风格与作品特色:首先,聚焦现实生活,对生活本真状态的精细描摹。读薛雪的小说,会感慨他丰富的生活阅历,对传统工匠技艺的书写准确而精微。
在《雪落工地》中,描写了以宋文忠、老刘为领头人的施工队,在拆除工地废旧建筑物的场面中,作者写道,“宋文忠站在吊车旁,目光沿着烟囱往上爬。老赵和另外三个工人后背拴着白色的安全绳,似从橘黄色吊车车臂吐出来的蜘蛛……蚕食着他们捕获的猎物……一块块砖从高处纷纷坠下,砸在地上,溅起一团团夹着泥的雪,像是炮仗埋在下面爆炸了一般”。作者叙事的画面感极强,勾勒出建筑工人日常劳作的辛劳与危险。在小说《市景》中,手工制作棺材的木匠成为主角,对于棺材制作的工艺,作者写道,“我跟大爷学木匠就一直用二刨子,一尺多长,专门处理毛料,看住线,留出份儿,供师傅们用长刨子找平”“平时干活,搬料、下料等这些粗活都是我来干……画线、掐尺这样的大拿活除了大爷,其他人都不能碰”。这些对传统工匠技艺的生动书写,让工匠成为文学作品中的主角,使得鲜少被关注的民众生活场景在阅读体验中鲜活灵动起来。
其次,深挖内心世界,对复杂人性的如实呈现。薛雪的小说在平淡的百姓生活中取材,他的作品中不仅有人与人之间的淳朴友善,也有面对利益纷争时的狡黠阴暗,人性的多面与复杂在平直的叙事中淋漓呈现,人物形象的丰满度与作品的深刻度也更胜一筹。比如《逆袭》中的于友禄,“那张堆满了笑容的脸,眼睛深不见底,装满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内容”。面对表弟柱子遭遇意外事故离世,他“脸惨白得没有血色,两行清泪在上面爬”“用袖子揩了一把脸,转过头看着我,哑着嗓说,你替老板想,我得不得替活着的人想?我表弟虽然人不济,可只要人在,一家人还有个指望,现在,全完了呀!”话语里满是真心的关切与人情味儿。再比如《好汉帮》中的老刘、老郝和姜明山三个人物,既有相互的嫌弃埋怨,也有相互的依存共生,在多年进城务工的岁月里俨然成了彼此情感与利益不可分割的共生关系。这种对人物性格与人物关系多角度的呈现,描摹出普通人复杂的内心世界,光明与阴暗、善良与狡黠并存于人心,使得小说中的人物形象立体、生动,也让作品读起来更耐人寻味。
文学的真正价值在于揭示人性的本质。薛雪的小说是现实主义题材的创作,他对市井生活观察细致入微,以作品作为百姓生活的镜像,通过细致的描摹折射出市井生活百态和人物的内心世界。
读薛雪《雪落工地》之后的N种猜想
卜丽爽
徘徊在夜色里的大雪,终于落在了宋文忠的工地上。伴随瑞雪而来的,还有那个被好几个老板暗中盯着的大桥工程,也终于在帮手老刘的谋划下,落到了他的手上。这下,被漫天寒意浸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下了。
只是,我的思绪却仍在文字里盘旋,久久不肯停歇。因为,作者展现给我们的结局,似乎还有诸多种可能,隐藏在这漫天大雪之下。
猜想一:工地上还会发生多少故事,工人们还将面临多少艰难需要翻越?主人公真能放下这些回到老家,做起田园梦来?
猜想二:老刘,这位善于谋划、精通业务,又擅长人情世故的老手,能甘愿只当个帮手?如果他搭起“山头”又会怎样?
猜想三:肖明得到了钢筋活儿。如果老刘单干,他会怎么选择?
猜想四:老赵,和宋文忠一个村的老实人,在结尾处神情庄重地提醒,看似提醒,其实呢?
这些猜想,都需要读者填充,这正是作者的匠心所在。他把故事讲完,掸掸身上的雪花,飘然而去。而读者呢,接替他走进雪中,成为新的作者,继续书写属于人性的故事。
确实要佩服作者是一位铺设隐线的高工,同时,也是隐蔽行踪的能手。其实,从大雪落下之前,在宋文忠的工地之上,他就预留下许多深浅不一的缝隙。透过这些裂痕,借着工程争取的希望火苗,读者能够窥见人性的深处,不管是宋文忠、老刘、肖明,还是老赵等,显示他们人性的细节如蛇行草丛,时隐时现。
建筑工人的苦,如果仅凭想象,应该还是太浅薄了。小说中,做工的苦,做老板的难,像大雪,既轻盈又沉重。
老赵,媳妇瘸了一条腿,还有两个孩子上学。宋文忠心想要多关照老赵,宋文忠也是真心想让这些干活儿的人都有活儿干,领到工资。可是,在现实的大坑面前,他只能硬起心肠,像他在菜市场买菜时,第一次,他买的是肥肉,第二次才买的瘦肉。夜晚睡不着,眼泪流下,伸手抹一把,翻身睡了。
人生,就是在这样那样的境地里挣扎。生命的韧性,人性的温度,也是在挣扎中显现出原来的颜色和光亮。
农民工把他们平凡普通的一段生命时光凝聚在城市的筋骨框架上,滋养着城市生生不息。他们是一群在钢铁骨架中迁徙的候鸟,从一处工地搬向另一处工地。在严寒与温情中,他们以血肉之躯书写着一个时代的蓬勃生机。
最后,还要感谢作者精心锻造的文字,简洁干练、精准到位。能短则短,能不说则不说,完全给予读者广阔幽深的想象空间,让读者沉进去,深入到人物的内心,与他们一起悲喜交集,完成一篇关于人性的大雪之作。
这样的薛雪无疑是一位大国工匠,他用文字浇筑的纸上建筑,会比实体建筑更持久地矗立、坚硬。
冰雪后边的温度
邢 瑜
读薛雪刊发在《人民文学》上的短篇小说《雪落工地》,仿佛置身于施工现场。那些真实动人的细节描写,更使阅读变成沉浸式体验。
小说开篇就是宋文忠和老刘去找王经理,想要包下拆除砖窑和烟囱的活儿。随着交代故事背景,部署拆除工作,小说中的人物肖明、老赵等也陆续出场。老刘作为工长,给宋文忠出谋划策,协调关系。从老刘叮嘱宋文忠带茶,像到家一样洗茶、泡茶、倒茶,还有老刘“把脸笑成一朵菊花”的样子,寥寥几笔就写出了老刘的形象,他极具自己的特点,又不让读者觉得陌生。肖明发牢骚时的样子,争拆烟囱活儿时的跃跃欲试,拆砖窑顶“抡圆了膀子砸着脚下的砖”的样子;老赵“背着白色的安全绳,似从橘黄色吊车车臂吐出来的蜘蛛,站在横担在烟囱顶上的跳板上,以手中的工具为牙,蚕食着他们捕获的猎物”,如此细节描写,觉得这些人就是你熟悉的亲戚、邻居,一眼就看见他们朴实能干的一面,同时也不乏矫情与计较。
作为小说的主人公,宋文忠性格平和,行事稳重,不疾不徐。他智慧、精明,有算计,感恩知足,不市侩。突出的心理刻画,表现在宋文忠做出几项决定时的纠结,争取大桥项目时的内心挣扎。他的回忆,他的期待和担忧,这些都增强了故事的情感张力,使宋文忠的形象立体、丰满。
小说并没有对悬念进行解答。以对话方式推进情节演进,传递关键信息。但在淡然的情节里,却蕴含着更多的信息量。小说明线写工程施工,暗线则是人物之间复杂的关系和潜在的利益博弈。而在故事明暗线的后边,是宋文忠内心深处更厚重的情感。
那些关于工地艰苦环境的描写,“再看眼前的工人,脸色都肃穆着,如将要奔赴战场的士兵”,在废弃砖厂的上空,“回荡着叮叮当当的铁器撞击声和噗噗嗤嗤的锤砸砖墙的闷响声,嘈杂着响成一片,在黏糊糊湿漉漉的空气里碰撞,纠缠”。在宋文忠夜不能寐,“把身子当成饼在床上烙”时,他“温习了一遍这些年做工时的苦,当老板时的难”。苦笑,“笑过了,脸冰凉,伸手抹了一把,翻身睡了”。
怎能不为这样的文字感动、感慨。
一个冰雪工地上的故事,因为唯美的环境描写,精致的人物刻画,让小说有了极强的氛围感。凸显的诗意美,给现实题材、现实手法写作的小说,笼上氤氲之美,多了意境上的空灵。而在作者安静沉稳的叙述背后,是对劳动者深厚的真情实意,真诚的情感是永远的温暖,是冰雪后边的温度。
期待中的雪
赵树发
薛雪一直勤奋地笔耕在他熟悉的领域。熟悉的场景、熟悉的人群、熟悉的方言俗语,熟悉的人情世故。薛雪不用刻意去体验生活,他就是从那段熟悉的生活中走出来的,所以读者读起来毫无违和感。但小说毕竟是创造,不是原汁原味地临摹生活。创造就需要虚构,需要整合或拼接,需要拓展所掌握的素材,做到艺术真实。
薛雪给我们呈现的《雪落工地》,看似平淡的叙述,其实倾注了作者缜密的构思。作者从头到尾营造的气氛,很容易让人在轻松中产生紧张感。按照正常的思维逻辑,作者反复强调“人身安全”,结尾一定会出大事故。事实上,生活中并没有那么多的大起大落,故事的跌宕不一定在事件上,可能是内心的起伏。一个好的小说家绝不会按照读者的期待那样去写,一定会反转或另辟蹊径。
薛雪的小说笔法无疑是娴熟的,这种娴熟不仅体现在画面感上,也体现在符合人物身份的语言上。比如:“老武问,让喝酒不?”宋文忠说:“中午不行,发现谁喝酒我罚死他。晚上只要不喝死,没人管你。”仅仅一个对答,就把这两个人的身份和属于他们的生活状态表现得通透淋漓。小说中没有高大上的人设,没有正反对比,但“老刘”无疑是作品中的灵魂人物,他是智者的化身,他的狡黠深藏不露,看似轻描淡写的一个提示,一个点拨,其实都看到了五步棋之后。相比于老板宋文忠“先顾好眼前”的人生态度,“老刘”的高明和他背后的动机,就更耐人寻味了。
《雪落工地》里的人物都似曾相识,也许他们就是我们的左邻右舍或远房亲戚。这篇小说的现实意义是生动地再现了农民工特有的勤劳朴实,还有他们心存自私但不失善良的小伎俩;它的历史意义是若干年后,我们的记忆里还有那么一群活灵活现的、在困苦中依然保持乐观心态的农民工兄弟。
作者通篇营造“雪”的意象,这是这篇小说显著的艺术特征。“雪”当然不构成故事的主线,但它却烘托着故事的发展。也就是说,缺少了“雪”的烘托,故事依旧存在,但一定会锐减小说的味道,因为短篇小说就是写味道,需要生活中一些“外插花”的辅助,而不是干巴巴地讲故事。《雪落工地》这个题目也深有含义,它让读者在冰冷的雪花中感受到了人性的温暖。
积跬步 至千里
冯 伟
我和薛雪相识的时候他还是个少年。那是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期,《辽河》杂志开笔会,与会的本地人有栾世君、李曰明、张庆华、常君、薛雪等。当时,薛雪在《辽河》已经发表了处女作《两个女人》。在笔会上修改的是短篇小说《瓜王》,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
后来,我和薛雪各忙各的。偶尔在刊物上得以谋面,就算是见字如面吧,觉着他没有搁笔,仍在耕耘,心中暗暗赞许。同时通过文字的温暖也增加了旧日的情愫。
对薛雪的作品看得不是很多,曾拜读过他近几年在《天津文学》《福建文学》《阳光》《鸭绿江》《安徽文学》等文学期刊发表的一些中短篇小说。这些作品的选材大多来自于农村和工地,看似平淡,波澜不惊,却有意思、有情感、有特点,可以打动我。近日,我又看了他发表在《人民文学》2025年第2期的短篇小说《雪落工地》,尤为惊讶。
短篇小说《雪落工地》中,人物不多,事件不大,但有韵味。叙述不愠不火,内藏玄机。
在这里我不想对薛雪的作品做太多的评价,只想说说一个人坚持的重要。三十多年前,我们身边的文学青年数不胜数,有大志向者不乏其人。写中短篇小说的有初学文、高作智、肖世庆等,他们为我们本地区的文学创作增添了耀眼的光芒,作出了不可估量的贡献。我们小字辈紧随其后,拥挤着、徘徊着、竞争着、努力着、刻苦创作着。一路上,有的逃之夭夭,有的心灰意冷……几十年过去了,回眸一看,还有一个叫薛雪的仍在“雪”地中摸爬滚打。他滚雪球般将自己滚得愈加丰满,愈加强壮。当我看到他“伤痕累累”的时候,当我看到他仍然在向理想的高峰攀爬的时候,他的“伤痛”是不可以揣摩的,是常人体会不到的。
回想起当年济济一堂的文学爱好者,如今所剩几人?而薛雪终于在他过了天命之年以后,在这条文学的狭长小道中“挤”了出来。
薛雪的成就说明了不忘初心和坚持的重要,说明了体验生活的重要,如果没有这么多年的生活磨炼和人世间扑朔迷离的是是非非,怎能有《雪落工地》?但愿这是一场润物的春雪,能够滋润万物,丰盈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