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二年,金风送爽,沉浸在“秧歌节”欢乐氛围中的省城,“咚咚锵”的声音若隐若现。一向喜欢晚睡晚起的蓝天云被这再熟悉不过的锣鼓声召唤,梦中她随风飘舞,穿云破雾,那风是胶东故乡带着咸腥味的风。
时光倒流,五岁的小天云骑在父亲的肩膀上,看马店镇特有的胶州“地秧歌”。随着堂鼓、大锣、铙钹、手锣的铿锵节奏,人们摇曳着系在腰间长长的红绸,踏歌而舞。远远望去,红绸飘逸,翻腾如浪。小天云沉浸其中,一边随着红浪挥动小手,一边跟父亲嚷嚷着要红绸。
醒了,蓝天云没急着起床,而是掀开被子,习惯性地抬起双腿,抻腿、伸腰。已经六十几岁的人了,她的双腿依然笔直、修长,绷直的脚背与腿在一条直线上。一米六七的个头,黄金比例的身材,腰腹部还没长出赘肉,五官也没得挑剔。也难怪她为这两条腿骄傲,当年在重庆国立歌剧学校跟着当老师的父亲学声乐,父亲觉得她嗓音天赋不够好,劝她改行。恰好刚来教舞蹈的戴老师看上她两条修长的腿,说这两条腿不学舞蹈太可惜了,于是她顺理成章地成了戴老师的学生。
下床,一条腿搭在窗台上,她开始压腿。从二楼的窗户可以看见远处空地上舞动的红绸,人们在扭秧歌,扭的是东北大秧歌。
她想起前天街道办的钱主任来家里做客,说今年市政府举办第二届“秧歌节”,号召全民参与。街道也安排了几个活动地点,蓝领导若是健康状况允许的话,欢迎参加这项活动,辖区内已经有几位离退休干部报名参加了。看着来送茶的保姆宋阿姨,钱主任从包里拿出两条红绸递上,说,也欢迎宋阿姨参加。宋阿姨喜形于色。蓝天云看了一眼红绸,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异样,但很快就恢复如常,说,谢谢。
丈夫老李在世的时候,蓝天云听惯了军人的大嗓门,秘书、警卫员和来办事的军官进门时都先喊声,报告!人来人往,好不热闹。两年前,老李因病离世,两个孩子又都参军在外,家里只剩下她和保姆宋阿姨,这所二层小独楼陡然静了下来。蓝天云发现,自己骨子里还是喜欢清静。
放下腿,洗漱完,坐在书房的转椅上,蓝天云本想静一会儿,但看见书桌上钱主任送来的红绸,她的心跳随着墙外“咚咚锵”的鼓点加速,双颊也跟着发热。起身,蓝天云在书柜抽屉里翻找出另一条红绸。钱主任送来的红绸颜色亮丽,却是条尼龙红绸。抽屉里的这条虽然有些褪色,但它是正宗的蚕丝绸,如今已经陪伴了她整整五十年!那天,戴老师说,在八路军驻重庆办事处的周末文艺活动上,见到了曾家岩50号的首长夫妇,让她万万没想到的是,首长竟亲自教她这个专业舞者跳陕北大秧歌。首长一边迈着秧歌步,一边摆动着手臂,嘴里还念着节奏,教得非常认真,身法、手法、步法都十分到位。末了,首长还送给她一条跳秧歌用的红绸。后来,戴老师得知蓝天云决定去延安,特意领着她到重庆八路军办事处,帮她开了封介绍信,并将这条红绸转赠给她。
正值抗战时期,延安成了热血青年们向往的圣地。少年时期的蓝天云为躲避战乱,被迫随家人从山东迁徙到重庆,青年时期的蓝天云主动从重庆翻山越岭投奔延安。凭着重庆八路军办事处的介绍信,蓝天云被分配到鲁艺戏剧音乐部,既当学员又兼任舞蹈助教。
那是如火如荼的延安!那是春风激荡的鲁艺!聆听了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后,“鲁艺人”决心走出“小鲁艺”,到农村、部队的“大鲁艺”中去。“鲁艺人”很快就找到了与人民群众的最佳融入点——被称为百戏之源的秧歌。“鲁艺人”虚心地跟陕北艺人学习陕北秧歌、腰鼓。
置身其中的蓝天云融入轰轰烈烈的洪流中,成为鲁艺秧歌队的队员。她以优美的身段、扎实的舞蹈功底、对陕北秧歌的韵律特征和典型舞姿的领悟,并用舞蹈的标准语汇对其规范,比如十字交叉步应有多大幅度、小跳的高度、双起双落跳、双起单落跳等一招一式的动作标准,把鲁艺秧歌队的水准提高了一大截。
楼下宋阿姨叫蓝天云吃早餐,蓝天云收回了思绪。下楼,餐桌上照例是熬得很稠的大米粥、咸鸭蛋、一碟小咸菜和几片烤得焦黄的馒头片。宋阿姨站在一旁说:“蓝姐,一会儿忙完,我想参加街道组织的秧歌队,就一个多钟头,不会耽误做午饭。”“好啊,你去吧。”“蓝姐,您也去呗。”蓝天云迟疑了好一会儿,才说:“我就不去啦。”
见蓝天云有些犹豫,宋姐还以为蓝天云没跳过秧歌,快人快语道:“蓝姐,秧歌最好学了。我教您,很快就能学会。”蓝天云笑了笑说:“你去吧,我想待在家里清静清静。”
回到书房,蓝天云哪里清静得下来!屋内越是安静,屋外“咚咚锵”的鼓点声愈发清晰。蓝天云索性系上那条蚕丝红绸,随着鼓点节奏起舞,十字交叉步、跳步、双手托花、甩绸……她的眼神追着舞动的红绸飞扬,思绪跟随激荡的心飞回延安。
那是一九四三年元旦,鲁艺秧歌队唱着新创作的《拥军花鼓》,一扭一扭地从桥儿沟赶往延安南门外新市场。“正月里来是新春,赶上了猪羊出呀了门。猪啊,羊啊,送到哪里去?送给咱英勇的八呀路军!”党中央的主要领导和群众一起观看了演出,一位高个儿领导高兴地说:“你们这样就对了,我们都欢迎你们!”另一位领导指了指蓝天云说:“这小姑娘跳得好欢实。”情到深处,全场观众在唢呐和锣鼓的伴奏下,一齐边扭边唱:“猪啊,羊啊,送到哪里去?送给咱英勇的八呀路军!”舞步踏踏,鼓点咚咚,歌声昂扬,红绸翻飞……
宋阿姨满面春风地回来了,她进门就嚷嚷:“太过瘾啦!蓝姐,您真该和我一起去跳,活动下筋骨,图个乐呵。”见宋阿姨还在兴头上,蓝天云随口来一句:“你跳两下我看看。”
宋阿姨系上红绸,扭了起来。蓝天云说:“你跳的是东北大秧歌。”宋阿姨问:“每个地方的秧歌还不一样吗?”蓝天云说:“陕北的秧歌力点在胯,以胯带腰;东北秧歌的力点在腰,以腰带肋扭得浪;胶州秧歌是扭得婉转婀娜。陕北秧歌是臂为主导,以臂带腕儿;东北秧歌是以腕儿主导,以腕儿带臂。陕北秧歌的步伐是轻、巧、活;东北秧歌的步伐是哏、俏、浪。陕北秧歌连扭带唱;东北秧歌一般不唱;胶州秧歌扭一段唱一段。当然喽,也都是扭秧歌嘛。”宋阿姨惊讶地说:“蓝姐不愧是做领导的,跳个秧歌还能整出这么多学问,俺还不知深浅地要教您呢,您年轻时一定会扭秧歌!”蓝天云笑了笑,不置可否。
入夜,蓝天云躺在床上闭着眼,似睡非睡,似梦非梦。脑海里一会儿闪现出如浪翻飞的红绸,一会儿闪现出周围观舞的人群,一会儿又在观舞的人群中闪现出一个戴眼镜、穿八路军军装的老李……后来,在土窑洞的新婚之夜,老李说那天他一眼就看上舞得最灵动的她,说她红绸舞得把他的魂儿都牵走了。再后来,她跟着鲁艺秧歌队从延安到佳木斯,又跟随老李所在的部队解放东北。作为领舞,她在省城最大的体育场扭着秧歌庆祝东北解放。
这么多年过去了,蓝天云再也没有在任何公开的场合扭过秧歌。尽管蓝天云骨子里对扭秧歌有种无限的亲近感,但她还是感觉扭秧歌似乎离她渐行渐远。诚然,年龄的增加导致她的肢体不再像年轻时那么灵活,但只要合适的音乐响起,已经深深地镌刻在她大脑中的印记总会被唤醒,让她不由自主地随着乐曲的节奏而律动。
蓝天云想好了,明天,她跟宋阿姨一起去扭秧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