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期
5
不久,进入秋收阶段,各家各户都在地里收割熟透的谷子、黄豆。
老刘和老伴在自家田里忙活,他家有一块田与我家种黄豆的地挨着。歇息时,我和老刘坐在地头的树荫下。我劝他:“小刘也不小了,该来地里干活儿就让他干,总惯着也不是个事儿。”
老刘的脸挤出笑,说:“孩子投的简历有回音,让天津一家公司聘去上班了,走二十多天了。”
我忙不迭地向他祝贺。
老刘摇摇脑袋,说:“没啥,现在村里的人都重视教育,年轻人都在外面工作、成家,只在年节时才回到村里小聚几天。”
又聊了一会儿,我提醒老刘,现在家家都忙,离开村委会记得锁好门。
老刘呵呵笑起来,说史佳文比他还靠谱,他还要感谢村支书给他找了个伴儿呢。
“史佳文哪天来的?”我问。
“来好几天了,被褥也拿来了,就住在上回收拾出来的库房。哦!我忘说了,史佳文最爱干抽水的活儿,一天两遍往压水塔跑,有时晚上就在压水塔上住。”老刘滔滔不绝。
这几天我连着去乡里开会,还有秋收的活儿,没去村委会,谁知竟出了这档子事儿。
我越听越不对味儿,心头忽地升起股无名火。这样先斩后奏,我成啥了?怎么也得先跟我打招呼吧。我对老婆说,村委会有点儿要紧事,让她再干一会儿就回家。
我匆匆赶到村委会。史佳文顶着太阳在扫院子。见到我,他拄着扫帚把停下来,脸油亮亮的,笑着冲我打招呼。
我气鼓鼓地冲他挥挥手,转身走进办公室。
我寻思了一会儿,给史佳文侄媳打电话。那头,史佳文侄媳说:“史佳文死活要走,我们都半道拦好几回了,有两回他都犯病了。实在没招了,只好把他送到屿大地村。请支书放心,史佳文的五保户补贴,还有吃穿零用,我每月给他送去,他只是暂住你们村,哪天他不想待了,我们就接回去,保证不让你们村犯难。”
我在电话里说:“我们村不是敬老院,史佳文有个病灾啥的,谁来管?万一出意外,谁来负责?”
“这个确实是我们家属的责任,不过说不定,史佳文在你们村生活得更好呢?”听话音,史佳文侄媳铁了心要把史佳文放在我们村了。
我说话声挺大,史佳文在院子里大概听见了,有两回他用手挡着光,从窗玻璃往屋里看。
放下电话,我又给刘岩打电话,基本证实了史佳文侄媳说的话。
“你这是给我出了个难题啊!”
见我语气缓和,刘岩一本正经地说:“就当他是走亲戚,出趟远门,咱们两个村都是他温暖的家,只要他老年生活过得舒服就行。”
刘岩最后的话打动了我。事情就这样敲定下来。
放下电话,我把史佳文叫进来,我管他叫叔。史佳文神色紧张,不安地直眨眼睛。我拉他坐下,给他沏茶,对他说:“你只管安心在这住,但有一条,必须保证安全。”
他放松下来,说话拖着长音:“不会有危险的。”
我让他记下我的手机号,反复交待,有事一定要先跟我说。我让史佳文管压水塔。
得到我的许可,史佳文正大光明地住进压水塔。我不放心,有天半夜去看他。
老远,我瞧见压水塔顶层的两扇窗户透出灯光。当我走近了,史佳文听到脚步声,开门出现在顶层的缓台,缓台的周围焊了一圈铁栅栏,是我前两天让人新安上的。
史佳文认出是我,跟我打招呼。我进到里面,史佳文向我汇报,说东北角离这半里远的养牛场总有人进进出出,他都盯好长时间了。我告诉他养牛场那块地,原先是果园,早就废弃了,现在咱村的刘库在那养奶牛。
我对他说:“不用总住压水塔,山区夜里风大,你年龄也大了,身体扛不住。”
史佳文嘴上痛快地答应下来,可一到晚上又住到压水塔上。我又劝了两回,他也没下来,我只好由他。
这次史佳文回来后,再也没犯过之前的病。史佳文侄媳加了我的微信,我将史佳文的情况及时告诉她,她一再对我表示感谢。
村里人很快感受到史佳文给他们带来的实实在在的好处。养牛场的刘库有天对我说,他想每天免费给史佳文一斤牛奶。
我打趣地问他,为什么只给史佳文,村委会还有好几个人呢?
刘库呵呵地笑,对我说,有两回他半夜从压水塔经过,史佳文每回都从亮着灯光的顶层走出来,我故意让胶鞋用力地摩擦水泥地面,制造出很响的动静。他一直盯着我的身影,他问我,你总去养牛场干什么?那是你的牛吗?我说当然是我的,整个屿大地村就我有这么大的养牛场。史佳文来了轴劲,问怎么证明养牛场是你的?万一你是偷牛的坏人呢?我没好气地说,我的就是我的,不信你去问村支书。
刘库说,刚开始被人盘问,他很不高兴,埋怨村支书没事找事,弄这么一个不相干的人守夜,有啥守的?几十年了都太平无事。后来适应了,觉得这样挺好,夜晚多了双眼睛,心里更踏实。有史佳文尽职守夜,他的养牛场凭空多加了道护栏。
我提醒刘库说,史佳文来咱们村,不是来干活儿的,夜宿压水塔是他主动要求的,说不定哪天他就走了。
6
今年的秋收已经结束,原本生机无限的大地显现出空旷寂寥。
史佳文来村里半个多月了。这半个多月,史佳文早晨和中午各放一遍水,其余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压水塔上待着。晚上,他住在压水塔的时间比住在村委会那间屋子的时间还要长。
我从家里找来羊毛毡子和军大衣送给史佳文。我反复叮嘱他,不用老住在压水塔上面。史佳文老老实实地听,然后羞涩地笑。刘岩和史佳文侄媳来过一回,送来些衣服和生活用品。
有时候,村里上了岁数的老人,会来压水塔找史佳文说古论今。
有一个比史佳文小几岁的老汉,小时候跟史佳文一起放过哨,听过解放军战士讲战斗故事。
两个老人会站在压水塔上,眺望绵延的大南山,走回记忆的深处,回望那段血与火的过去。
几十年前,冀西北这片热土上活跃着一支民间力量组成的武装队伍。他们伏击日寇和伪军。那时,各个村留村的妇女们组成小组,给前线官兵纳布鞋,送食物。孩子们也不闲着,成立儿童团,儿童团团员拿着自制的木杆红缨枪或者镰刀,站岗放哨,盘查过路的外乡人,并传递一些重要的情报。星星之火,燃遍冀西北。
我忽然有了个想法,由村委会出资,把史佳文的故事和我们村的那段历史整理出来,制作成图板,挂在压水塔的砖墙上,让史佳文做讲解员,讲给村民和他们的孩子听。(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