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这一年的立春是二月四日,农历的腊月廿五,北方刚过完小年。立春在年前是大事,农村人讲究:春比年大。节气上虽然已进入春天,但北方的天气还很冷。
五爷早上起来,看到外面一片白,就知道又下雪了。窗玻璃上结满了厚厚的冰霜,窗花一点儿都不好看,像后院没有垛好的柴火,东一根西一根,横躺竖卧的。窗台上摆着一个盘子,里面是绿色的蒜苗。屋里的温度不高,蒜苗长得也不是很旺盛。
那是孙女小英子的杰作,小英子也是跟邻居家学来的。大蒜剥皮后,再把蒜瓣小心翼翼地用高粱秆做的小签子串起来,白白胖胖的蒜瓣摆放在盘子里,盘子里浅浅地放些水,以后的日子就看着大蒜冒芽尖儿,变鹅黄,再变葱绿。
五爷觉轻,起得早。后半夜,火炕就变凉了。五爷躺不住,起来往灶膛里添柴、引火、烧水、做饭。饭食很简单,热黏豆包,盆里有剩饭,加开水做饭汤。咸菜是现成的,再炖一棵白菜,早餐就够了。
小英子起来得晚,披着被子坐在炕上“听”外面的雪。
雪粒子打在外面的塑料布上,发出“唰唰”的声音,像一群蚕吃柞树的叶子。小英子头天晚上在玻璃窗上写的“过年”两个字显得更加清晰了。是啊,农村人在乎过年,忙活一年了,回家过年是最大的期盼。小英子只有在过年的时候才能见到爸爸和妈妈。
小年的鞭炮声一响,露水镇像块发面馍,透着香气,吸引着外面打工的人回家。他们是闻着味道回来的,他们是听着响动回来的,他们是开着小轿车回来的。他们一回来,就把露水镇的村街走出了响动,沉寂一年的小村庄有了活力。那些日子里,猪和狗也喜欢叫了。留在家里的女人、老人和孩子,好像找到了主心骨一样,他们的脚步明显比平时轻盈了。
小英子家院子里没有鞭炮的声音。
这一年的时间里,小英子的爸爸和妈妈不知道在外面经历了什么。他们一直吵吵闹闹,然后离婚了。小英子在电视剧里看过,很多夫妻离婚是要征求孩子意见的,或者对孩子隐瞒,怕耽误孩子学习。小英子的爸爸和妈妈离婚,他们既没有征求小英子的意见,也没有瞒着小英子。在小英子跟妈妈视频的时候,爸爸还在狠狠地揍妈妈。
那次“现场直播”让小英子很恐惧。妈妈被爸爸摁在地上打,小英子看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小英子怎么求爸爸都没有用,她的眼泪无声地流着。
今年过年,妈妈本打算回来的,可是爸爸说他要带别的女人回家。妈妈就打电话告诉小英子,要等过完年再回家。妈妈给小英子转过来五百块钱。妈妈从来没有这样大方过,小英子的手机里第一次有了这么多钱。
爸爸要是回来,不知道会不会对爷爷和她凶。爸爸带回来的女人不知道厉害不厉害。这一切在小英子的心里都是未知数。
五爷耳朵有些聋,听不清外面稀稀拉拉的鞭炮声。外屋的厨房里已经热气升腾,炕上也开始暖和起来。小英子起来梳头、洗脸,然后懂事地拎着小扫帚开始在院子里扫雪。五爷已经忙活得出了汗,看见小英子来了,让她回屋。小英子不回,爷爷也就不再吱声了。
墙根底下有梯子,五爷把梯子竖起来,靠在房上,他一个人拎着铁锹爬了上去。他一回头,看到小英子也要上梯子。五爷摆摆手,示意小英子回屋去熬白菜。五爷边在房顶扫雪,边大声喊:“小英子,你吃完饭把山后的柴火背回来两筐,爷爷一会儿去赶集。”
今天是镇上的大集,爷爷要去买年货。小英子知道爷爷让她背柴,是因为爸爸回来,炕一定要烧得热乎些。何况,爸爸还要领一个女人回来。
空气里没有一丝风,平时捣乱的风不知道去哪了。烟囱里的炊烟懒洋洋地升起来。它们伸展着腰身,婀娜地舞动。小英子能够闻到秸秆燃烧的味道,前院的狗蛋家烧的是高粱秸秆,后院的小红家烧的是玉米棒子,小英子的鼻子就是好使。
有雪花从房顶掉落,掉进小英子的衣领里。小英子夸张地躲闪着,嘴里哈着气进了屋子。切白菜、洗白菜、放油、下锅,小英子已经轻车熟路。小英子记着,爸爸爱吃切成丝的白菜,不对,应该是切成段的白菜。
小英子原来还想着让爸爸和妈妈复合,可是那次看到爸爸痛打妈妈的一幕,小英子就不想劝了。小英子心里甚至替妈妈暗喜,跟爸爸离婚是对的。
油在锅里沸腾的时候,小英子切一些葱花放进去。锅里“刺啦”一声,香味瞬间溢满了屋子。爷爷在房顶听到了声音,也闻到了香味。
小英子一瞬间有些恍惚,每年这个时候,都是妈妈在这里炒菜。接下来,爸爸和妈妈还会磨豆腐、杀年猪、贴对联、放鞭炮……
地上的积雪还没融化,天空仍然飘着轻雪。下雪并没有影响人们出行,也没有影响人们赶集的兴致。
外面有车的响动声,有人招呼五爷。五爷刚好吃完饭,戴上棉帽子向外疾走,嘱咐小英子收拾完碗筷喂毛驴。五爷走得急,声音还在院子里,人已经到了外面的村街上。村街上有出租车,只要凑够一车人,就可以出发去镇上。
小英子从厢房里拎了背筐出来,背筐是五爷用荆条编的,结实耐用。五爷的手巧,编的背筐小英子背着很得劲儿。雪花变成了棉絮状,铺天盖地地落下来。小英子哼着新学的歌,一路向后山走去。她身后的脚印很快就被雪抹平了。
五爷是中午赶回露水镇的,年货没少买。他在外面喊了几声小英子,见没人应声,就自己一件件往院子里搬。厢房的背筐不见了,院子里没有多出来的柴火。五爷有些纳闷,小英子不是那种懒孩子,一上午的时间哪能一趟柴火都没背回来呢?
柴火是五爷早就劈好的,在后山苹果园里堆着。五爷进屋,把年货都放到了该放的地方。大集上的猪板油便宜,五爷买了十多斤。过年炼猪油,满满的一小坛子,这才显得日子过得兴旺。剩下的油渣儿可以包饺子。大缸里的酸菜腌好了,酸菜油渣儿馅饺子是全家人的最爱。
五爷想炼猪油,招呼小英子帮忙。五爷走出去,左邻右舍地问,都说没有见小英子来串门。五爷想,小英子不会在这个时候串门的。家家户户的大人都回来过年了,小英子心思重,见不得这样的场面。
五爷来到菜园里,拨开一块积雪,抡起镐头刨土。刨开冻层,才露出活土。秋天的时候,五爷和小英子把菜园里种的大萝卜都拔了出来,在这块地上挖了个大坑。
小英子“咯咯”笑着往大坑里丢萝卜。五爷嘱咐,要把几个好吃的“心里美”放在最上头。小英子当然明白爷爷的意思,每年到了立春的那一天,全家人都要在一起啃萝卜。五爷说,这叫“啃春”。小英子很喜欢“啃春”这个词,嘴巴一啃,春天就该来了。
五爷把“心里美”萝卜从土里扒拉出来,再次埋上土。一直不见小英子回家,五爷的心开始不安起来。背筐不在,说明小英子是背着背筐出门上山了。
五爷急忙关了门,朝着后山的苹果园走去。
天阴着,雪花在无声地飘。五爷找不到小英子的脚印,就径直走到柴火堆跟前,柴火堆被白雪覆盖了,五爷看见不远处看果园的小房,门好像虚掩着。五爷记得,看果园的小房门一直是锁着的。
五爷轻轻地推开虚掩的门,他被眼前的一幕震惊了。一摊血,小英子就躺在那摊血里。
五爷踉跄着,呆了半天,终于喊出来:“害人啦!”五爷的声音在空旷的露水镇像是点燃了一个炮仗。
警车鸣着警笛疾驰而来。小英子是被乡亲和民警用被子裹着送到救护车上的。据说,救护车先去了县医院,然后快速转到市里最好的医院。
半夜传回来的消息说,经过医院全力抢救,小英子的命暂时保住了,但是她仍处于深度昏迷中。
已经崩溃的五爷不吃不喝,他的家里聚集了全村的人。大家感叹着。已经有人连夜给小英子的爸爸和妈妈打了电话,但是没说具体的情况。小英子的爸爸和妈妈正在往回赶。
警方在苹果园拉起了警戒线。第二天一大早,进入露水镇的车辆更多了,有除雪的、救援的,还有媒体的。
大雪停了,警方的行动也告一段落。两天内,露水镇像是被“咕咚”一声丢进一块大石头,砸起了水花。然后,那块大石头沉底,露水镇恢复了平静。
就这么完事了?露水镇的人们都不太相信。
据说,法医鉴定结果已经出来了,小英子被变态者侵犯严重。
两天后,小英子的爸爸和妈妈赶了回来。在重症监护室外面,小英子妈妈几度晕厥。
小英子的爸爸红了眼睛,逮谁跟谁较劲儿。警察实在没有办法,就把小英子的爸爸带回了派出所做思想工作。警察向他介绍了孩子目前的情况,并告诉他警方下一步会全力侦破案件,希望家长配合警方的工作。
就这么着,小英子的爸爸回到了露水镇。
小英子的爸爸在院子里把斧子磨得锃亮,把菜刀、镰刀,凡是跟刀有关的都找了出来,分别磨好。小英子的爸爸在露水镇放了狠话,只待警方一声令下,锁定犯罪嫌疑人,他就会手刃恶魔,替女儿报仇。
马上就过年了,小小的村庄出了这么一件事,让这个年少了些许喜庆,多了几分紧张。
小英子的爸爸跑了几次派出所之后,召集了家族的几个弟弟和侄子,他要用自己的方式去找犯罪嫌疑人。
小英子爸爸让侄子在算草本上写名字,一张纸上写一个村里男人的名字。小英子出事那天,凡是村里在家的男人都写上。五爷那天去赶集,村里也去了好几个人,都是坐一辆车回来的,在集上都没动地方,他们不具备作案时间,那就先排除了这几个人。
查找范围逐渐缩小,村里剩下的男人也就数得过来了。分析来分析去,村东头把头第一家的七拐嫌疑最大。有人反映说,七拐的媳妇常年有病,前年七拐跟周满昌媳妇在柴火垛里被抓了一次,被周满昌一顿打,赔了五千斤苞米私了了。后来,周满昌去县城干瓦匠活,就带着媳妇上下班,形影不离地看着媳妇,彻底断了七拐的念想。
这么一来,小英子的爸爸明确了目标。而且,有乡亲证实,立春那天去赶集,本来七拐是拿着包要去的,结果看见五爷在车上,就下去了,还说下个集再去也不迟。
小英子的爸爸把斧子别在腰上,在一群人的簇拥下,直奔七拐家。村主任边打电话向上级汇报,边劝小英子爸爸,现在是法治社会,不能胡来。算就是七拐做的恶,咱们也只能把他交给警方。
七拐连夜就跑了。小英子爸爸扑了个空。
小英子爸爸急得直跺脚,不知道哪个环节走漏了风声。侄子们七嘴八舌,说没有不透风的墙,咱们写了村里男人的名字,那七拐一定是做贼心虚,连年都不过就跑路了。
七拐这么一跑,小英子爸爸心里有底了:害女儿的恶魔就是七拐!全村人的心里也有底了,害小英子的恶魔肯定是七拐。
小英子爸爸给派出所打电话,报告了七拐畏罪潜逃的情况。
抓不到七拐,这个年过得堵心。
小英子的爸爸去了两次医院,小英子在重症监护室里,花费很高。辛辛苦苦赚来的钱,此刻像水一样“哗哗”地往外流。
小英子爸爸把银行卡都交给了前妻,现在的女朋友打电话提醒小英子爸爸,别往里搭太多的钱,被小英子爸爸骂得狗血喷头。
现在,小英子爸爸有点儿暴躁。主要是他想骂人,却找不到该骂的那个人。
七拐能去哪呢?警察也在找。
大年初一,小英子爸爸去县城找到了周满昌两口子。周满昌很热情,以为小英子爸爸是给他们拜年,所以见到小英子爸爸主动问了好。
小英子爸爸没有心情客套,直接就问周满昌媳妇:“婶子,七拐躲哪了?”
周满昌带着媳妇今年没在露水镇过年,露水镇日子过得比较好的人家,在县城都有自己的楼房。周满昌干瓦匠活儿不少挣,所以攒钱在县城买了楼房。
周满昌媳妇被这么一问,脸通红,懊恼地否认跟七拐有联系。周满昌最不爱听的就是七拐这个名字,他的脸冷了下来。小英子爸爸急了,就把怀疑小英子被七拐祸害的事情说了。
小英子爸爸说:“老叔,七拐勾引我婶儿,害我们家小英子,必须抓住!为民除害!”
周满昌脸上挂不住了,骂道:“你说你家的事,别牵扯到我们家。少胡诌八扯,七拐跟你婶儿啥事都没有。”
小英子爸爸被逼无奈,说:“你开着农用车从七拐家院子拉走了好几车苞米是咋回事?”周满昌起身给了小英子爸爸一拳。小英子爸爸没有了耐心,从腰里拿出斧子来。
周满昌媳妇吓得“哇哇”哭,她颤抖着说:“七拐在宏发旅馆躲着呢,我不知道他犯了啥事儿,大年三十那天,跟我借钱,说他要住在旅馆里。”
小英子爸爸一听,松开周满昌的脖领子,拎着斧子走了。
小英子爸爸赶到宏发旅馆的时候,七拐已经被警方带走了。
警方很快提取了七拐的DNA,检测结果显示,七拐与小英子的案件并无关系。
警察告诉小英子爸爸真相的时候,小英子爸爸蒙了。七拐怎么不是凶手呢?那凶手到底是谁啊?
警察教育了小英子的爸爸,要加强法律学习,遇事不能蛮干。斧子、刀子,统统没收。
小英子爸爸在炕上捂着大被子躺了半天,因为小英子出了这档子事儿,这个立春,全家人没有啃上萝卜。
五爷精神好些了,警方多次询问,那天早上小英子有什么反常的行为吗?或者说过什么话吗?
五爷想了半天,回忆了好久,他那天听到了小英子扫雪时说过一句话:“立春的雪真白。”
“你再想想,她还说过别的话吗?”
五爷说:“小英子还说,等蒜苗长成一拃高的时候,爸爸和妈妈回家过年,掐了蒜苗给爸爸和妈妈炒鸡蛋吃。”
小英子爸爸从屋里走出来,朝着院子喊叫着:“凶手找到啦!凶手找到啦!凶手就是我这个不负责任的爸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