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插图 :夏立新
公园里,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指着树上的青杏儿说:“爷爷,我想吃……”这句话,让我嘴里泛起了酸涩,同时把我的回忆拉到那一年的“六一”。
那年,我读小学二年级,比这个说话的小男孩大两岁的样子。儿童节的前几天,扁圆翠绿、拇指盖儿大小的山杏儿,刚可入口。这时,妈妈和邻居的姑姑、婶婶们一同商量,想带着各家年龄相仿的小孩子,去几十里地以外的额尔和图公社学校看运动会。
听大人们说运动会有跑的、跳的,很有意思。我不清楚她们几个女人的想法因何而起,又因何而成行的。或许园子里瓜瓜菜菜的苗儿刚出来不久,不用忙着侍弄。再者带我们去玩儿,也顺路看看她们自己长大的地方和娘家人。当然,我们小孩子兴高采烈,尽管还恋着让我们流口水的山杏儿,但比起从未看过的运动会,就显得没那么重要了。况且可以带着一些山杏儿,路上想吃就吃。至于距家较远,一路步行的辛苦和疲累都可抛到脑后。
在运动会的诱惑下,“六一”前一天上午,我们跟着大人过了村口小桥,沿着蒿草还没有长太高的“毛毛路”向前走。
过羊鼻沟时,我们趴在溪水中的扁石上喝足水,拍拍胸脯准备进山。我们蹦蹦跳跳没费劲儿就上了一段陡坡。林间小鸟看着我们那高兴劲儿,也叽叽喳喳地交流着,和我们一样开心。我看着小伙伴们,心想:以后你们谁再把胶皮枪(打鸟的弹弓)对准鸟儿,我就和你们对着干!我们走着,兴奋着,尽情享受着头一次出来“旅行”的无限欢乐,哪里知道累?不知不觉已走到山路的中间部分,眼前是一段细沙石路。从侧面看这里是一个山包,犹如龟壳的凸起部分,人们给此山取名为“王八盖山”。也就是说我们一直在王八盖山上走,到这里已走了一半路。
夏风拂面,鸟语花香。我们一直在前面,大人们在后面走着唠着。她们哪儿来的那么多话呢?真是“三个女人一台戏”。村里人平日常说的口头语,总把年龄稍大的妇女叫谁家的“老蒯”。蒋姑姑家住在老房子的西屋北炕,邻里就叫她“北炕老蒯”。一个婶婶问她:“北炕老蒯,咱们有些时候没去何屯了吧?”蒋姑姑点点头说:“嗯,正经有些日子了。”我妈妈也点点头。
有时我们坐在路旁的大石头上等等大人们,也顺势歇歇,吃点儿带的干粮和山杏儿。小红跑到草丛里去摘小黄花儿,还没等她出来,就听一声刺耳的尖叫,只见小红一条腿不停地蹬着、甩着,好像被什么缠住了挣脱不开。我们冲着大人喊叫着:“快来啊,小红让蛇咬了……”她妈妈第一个冲进草丛,我妈妈随后跟上,我妈妈捡起一根木棒小心地挑起蛇,连同木棒扔进草窠深处。原来,小红光顾着采小花儿,忘了看脚下,结果踩到小蛇。蛇或其它动物,若不被侵犯到,大抵是不会反击的。庆幸的是蛇较小,小红穿的外裤厚实,没被咬破皮肤,但小红被吓得不轻,抱着她妈妈哇哇哭。小红哭累了,在她妈妈的背上睡着了。
王八盖山也不知道我们去哪里,去干什么。反正那天的天气不冷不热,出奇的好。吃几个酸酸的山杏儿,就能糊弄我们走出好远好远。人家是“望梅止渴”,我们是吃杏儿止渴。
后半段路,几个女人的说笑明显少了很多,怕是也累了。小红在她妈妈背上睡了好一会儿才精神起来,又和我们几个跑跑颠颠。
四月中下旬,映山红等前一拨花儿退隐,接着山丁子、稠李子花儿,雪片似的簇拥在枝头。仰望开在山崖或坡岭处的杏花儿,白里透粉的花瓣娇羞迷人不说,还把它们对天地的情味抒放得诗情中带着画意。
时间过得真快,孩子们灼灼目光下的杏花已脱落,露出青杏儿,摇荡在枝杈间。我们的快乐随着小杏子的长大而愈加浓郁。似乎一下子觉得杏树从冬日的沉寂无声到青杏的出现只在一刹那。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我们盼着吃山杏儿,享受那酸涩的味道,不仅在于兴趣和好玩儿,更重要的是山杏儿连着“六一”。
这个时节老师会带我们爬山。在固定范围内寻找藏在树杈间的纸条,被称找“宝”。凭着找到的“宝”到老师那儿换取奖品,一块橡皮,一个铅笔拧子或一个文具盒等。我曾得过一个小方格本子。在这种大自然给予的快乐中我们好幸福。
找“宝”的空当,一些男生早将身子斜插在杏树里,一伸手就将那些小青杏儿揣进衣兜中。
那时,“六一”前后,村里人没几个衣兜里没山杏儿的,似乎就该有,没有或没吃着的,那真不是故乡人。山杏儿也的确是我们山村小孩子和一些大人特别喜欢吃的一种 “水果”。哪怕味道再酸、再涩、再苦,我们都愿意吃,仿佛喝一杯原汁原味的“杏仁露”那样过瘾。
午后,就在我们累得快撑不住的时候,一个叫柳屯的村子出现了。太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都累了。我妈妈说,再过一会儿就到何屯,我们的终点站。
我和我妈妈去了大表姐家。刚一进院儿,大表姐从窗户看到我们就趿拉着鞋迎出来:“二姨,小妹快进屋!”她边给我们倒水、拿吃的,边说着:“这么远走着来的,累坏了吧?我去做饭。”大表姐家是老房子,南炕和西炕连着,属我们这地方过去典型的圈炕。别看窗户看上去歪歪扭扭的,屋子里却收拾得干净整洁。比大表姐大一旬的表姐夫,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人。说话时不停眨动眼睛,说快了,还有点儿结巴。走路时总是一条腿很用力,对来串门的我们热情得很。
一会儿工夫,大表姐做的煎小鱼儿、炒韭菜等菜肴摆上了炕桌,她还用白色的小酒壶温了点儿酒。大表姐拢拢头发,看着妈妈说:“二姨,咱俩得喝点儿。”她和我妈妈对坐着,都盘着腿。她们娘俩吃着、唠着、笑着。
表姐夫吃完饭干活儿去了,临走前说:“二姨、小妹,一会儿顺脚给你们采点山杏儿回来”。她们俩一直把太阳唠到山后。表姐夫回来时,山杏儿差点撑破他的两个大挎兜。大表姐拿起一个,在嘴里咬一下,酸得她皱巴着脸。表姐夫扔进嘴里一个嚼着,连裹着苦汁的白瓤也吃了。他说,挨饿那几年,山上的这些小野果没少贴补人啊。
至于那场运动会,第二天早饭后我们来的一大帮人又走了几里路,到额尔和图公社学校看比赛,现场究竟谁百米第一,跳高第二,实在记不住。只记得一同来的小胖墩,在跳远处的沙坑里,滚了一身沙子,两个耳朵里都是沙子。他家的大人在他屁股上“啪啪”来两下,还说下次再也不带他来了。小胖墩连连做着鬼脸儿。
运动会结束后,我们跟着大人告别了亲戚,原路返回。回去的路上我们小孩子依然欢呼雀跃,多半是因为大人们说到家歇好后,带我们去采山杏儿,我们一路怎会消极?小胖墩攥紧拳头,瞅着小伙伴们说:“我和大人去采山杏儿,你们在家等着吃好了!”那次“旅行”,我们看到了好多以前未见过的东西。尤其一路的翻山越岭,让我们更贴近大自然,锻炼了体能和耐力,可谓一场不可多得的亲子运动会。
若黄杏儿落地,从草里拾起,吃起来格外柔软甘甜。可那些年故乡的山杏儿在刚好能吃的时候,就已被采得差不多了。而近些年,为了不输在“起跑线”上,孩子们一到上幼儿园的年龄,就都被大人拉进城里读书。故乡再也没有小孩子闹腾着要吃山杏儿了,大人也没有了采山杏儿的热情。山杏儿和故乡在孩子们的心中越来越模糊。那些摇曳在枝头的青杏儿,远离了孩子们在树下的吵嚷和欢跳,被本是故乡人的“城里人”冷落了。
青杏儿少了以往的搅扰,七月中下旬安然落地的黄杏儿满口的绵甜,乐坏了鸟儿和小花鼠们。
那次“旅行”后的第十年,我在看运动会的那个地方的乡中学任教。暑假时我就和村里的学生们往返于那年走的山路。每次路过何屯,我老远就能看到大表姐的老房子。我偶尔到她家坐一坐,看看她。随着我被调到另一所学校任教,就很少走那条山路了,也不易见到大表姐了。她住惯了老房子,不喜欢提盖新房的事儿,心中一直藏着一份老屋情结。前些年大表姐病故,随后那熟悉的几扇歪歪扭扭的窗户也不见了。老房子被拆,原地盖了新房。
在那个山杏儿刚好的季节,山路间曾留下我们小孩子和大人们的欢声笑语。如今每每想起,仍激动不已。
今以一颗童心回忆,不仅慨叹时光的流逝,也遥寄对故乡的思念,对已故的父母、邻里的姑姑、婶婶及大表姐的一份追思。
明年,我打算再去那条山路上走一走,不知还能否走出八九岁时那样的步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