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小说作品 独 苗 2025年07月29日

王广城

大舅和表舅是结伴离家出走的。

“咋的,你怂了?”在通往县城的土路上,大舅边说边瞪了一眼回头的表舅。

“你才怂了,我就是有点儿惦记我爹。”表舅抹了一把脸上的汗,不服气地说。

“谁没有爹,你现在回家,还来得及。”大舅说。

“和王班长说好的事,哪能反悔?走。”表舅梗了梗脖子,继续“噌噌噌”地往前赶。

穿过这片林子,前面不远处就是大凌河了,清脆的枪声越来越响,也越来越密集。

“哥,看见啥了?”表舅手搭在额头问树上的大舅。

“啥也瞅不着啊……”树上的大舅话没说完,就听见一声炮响,由远及近,拖着长音。

“咔嚓”,大舅踩着的树枝应声而落。大舅也“咚”的一声,摔在地上,溅起了尘土,吓得表舅赶紧抱着脑袋趴在地上。

过了一会儿,大舅捂着屁股,龇牙咧嘴地从地上爬起来,说:“怕个啥,还没上战场呢,一颗流弹就把你吓成这样。”

表舅红着脸,也跟着站起来,说:“哥,我爹说了,枪子儿可不长眼,小心点儿吧。”

表舅的爹,我应该叫姑姥爷,是姥爷的姐夫,也就是说姑姥爷的老伴姑姥姥是姥爷的亲姐姐。唉,其实啥老伴啊,听说姑姥姥生过三个孩子,前两个都夭折了,生下表舅后落了病,年纪轻轻就走了。姑姥爷就守着表舅这棵独苗,一守就是十几年。

那年秋天,解放军进驻东北屯。据说是要解放锦州,但是锦州以东不远是个县城,县城的东边紧邻着大凌河。过了丰水期,河水不那么急了,但是这里接近河的下游,河面很宽。放眼整个河面,就只有一座铁路桥,往东通着沈阳,往西穿过县城连着锦州,河西驻守着国民党士兵。

“稍息,立正……”天刚亮,住在表舅家的战士就开始出操了。小个子的王班长,带着十几个战士认真地操练。

表舅在屋里隔着窗户瞅得眼睛发直。

“瞅啥瞅,一会儿跟你哥出去拾柴火去。”姑姥爷说的“你哥”指的是大舅,大舅和表舅,是一对表兄弟,大舅比表舅大一岁,哥俩从小玩到大,表兄弟胜似亲兄弟。

表舅不情愿地走出屋子,迎上门口等着的大舅,哥俩嘀嘀咕咕地向南山走去,不时地回头瞄一眼王班长他们。

“我爹说了,我是我家‘独苗’,人家队伍里有规定,不要‘独苗’。”表舅有些无奈地说。

“那是你爹舍不得你,唬你呢,人家王班长可是说欢迎一切有志青年参加革命队伍,是一切。”大舅强调道。

“嗯,那可咋整?”

“咋整,活人还能叫尿给憋死,到时候再说呗。”

队伍是在半夜开拔的。也许是怕惊扰了老百姓,连平时吹惯了的集合号都没响起,队伍就悄悄地走了。

姑姥爷起床后,看着打扫得干干净净的院子,说:“这些当兵的,真是头一回见到啊!”说完,就溜溜达达来到前院的姥爷家。

“姐夫,当兵的走了?”姥爷问。

“嗯,走了,都是和咱家孩子差不多大的后生呢。”姑姥爷回答。

“是呢,这当兵的一走,你就不用天天担心了。”姥爷说。

“我就这一棵独苗,能不看着点吗?他要有个三长两短,将来我死那天,到下面咋和你姐交代?”姑姥爷红着脸说道。

“当兵的打仗,咱的日子还得过啊,帮我收高粱吧。”姥爷岔开话题。

“嗯,走吧。”姑姥爷说。

说完,老哥俩操起镰刀,下地干活儿去了。

那一刻,东北屯是宁静的,可远在县城的大凌河畔,枪声一直响个不停。铁路桥横架在大凌河上,十几座桥墩支撑着桥身。

解放军要通过铁路桥攻打县城,国民党军在铁路桥的西岸布防,隔着十几米就有一座钢筋水泥构筑的暗堡,机关枪封锁着桥面与河面,许多战士牺牲在铁路桥上。抱着木头在河中泅渡的战士,也没能突破敌人的封锁线。

“报告王班长,有两个老百姓非要见你。”一个战士跑过来说。

“扯什么淡,这是战场,谁让你带老百姓过来的?!”王班长大声呵斥道。

“是我们自个儿要来的。”大舅和表舅争着喊道。

王班长上下打量满身尘土的小哥俩,说:“还真追来了啊,你俩的爹都同意了?”

“同意了。”哥俩一起回答。

这时候,大舅指了指对岸,说:“我都观察半天了,这么打下去不行啊,最好从上面水窄的地方渡过去。”

王班长眼睛一亮,问:“你知道在哪能渡河吗?”

“知道,我和我哥夏天去县城玩儿,就是渡河去的。”表舅抢着回答。

“好,我找连长去,组织渡河突击队,你俩带路。”王班长斩钉截铁地说。

很快,十几个水性好的战士组成了突击队,跟着大舅和表舅沿着河岸往北走了几里地。河道在这里拐了个弯,河水虽然有点儿急,但河面很窄,泅渡过去,用不了多长时间。

大舅说:“就是这里,对面是高粱地,不容易被发现。”说完,他和表舅就“扑通”一声,下了水。

大凌河铁路桥顺利被解放军攻占,县城的国民党士兵大部分被歼灭,只有少数逃回了锦州。这样,锦州以东的外围防御被扫清了,为接下来总攻锦州的大决战奠定了基础。大舅和表舅也顺利地加入了解放军,王班长给他俩登了记,大舅和表舅从此有了大名,大舅叫徐大柱,表舅叫许铁柱。

一天一夜不见两个小子踪影的东北屯,炸锅了。姑姥爷在姥爷家,像个小孩子一样咧开大嘴,“哇哇”地哭。他一边哭一边数落:“铁柱胆子小,肯定是听了大柱的话,才跟着走的,我就这一棵独苗啊……”

一旁不知所措的姥爷只能安抚:“姐夫、姐夫……”

“姐夫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儿子要有个闪失,我饶不了你。”

“咱俩还是出门找找吧,光哭有啥用啊?”

是啊,哭有啥用,找孩子是大事儿。姑姥爷立时不哭了,拉上姥爷就往外奔。通往县城的路很清静。“咋就连个人都遇不着呢?”姥爷说。

“那儿,那儿,你瞅瞅,像是一挂马车。”姑姥爷的眼睛一直盯着前面。两个人迎着马车小跑向前,姑姥爷问:“老哥,听说县城打仗了,看见两个半大小子了吗?”

车老板指了指身后面,哀伤地说:“仗早打完了,唉,都是半大小子……”被血染红的白布下面盖着五个人。

没敢上前的姑姥爷“扑通”一下坐在地上,咧开嘴又哭了起来:“我的儿呀……”

姥爷来到马车前,掀开白布,挨个瞄一眼,说:“你哭个啥,没有咱孩子。”

姑姥爷不哭了,但还是坐在地上没起来。

“别动,没有你孩子,可有我的孩子!”车老板大声喊着。说完,他很小心地拽了拽白布,吆喝一声,继续赶路,马车渐渐地远去了。

姑姥爷瞅了一眼姥爷,姥爷也瞅了一眼姑姥爷,老哥俩一起望向渐行渐远的马车,头一回这么默契,谁也没吱声。

半晌,姑姥爷拍拍裤子上的土,说:“再找找?”

姥爷说:“嗯,找找。”

孟秋的大凌河水缓缓流淌,仿佛在呜咽,没有一丝寒凉,那是因为洒入了青春热血。看着支前的百姓在河边忙碌着,姥爷和姑姥爷不自觉地加入其中,涉水捞起浸泡在河里的战士,把他们抬到岸上不远处的树林里掩埋。姥爷说:“姐夫,咱回吧,你也听见了,队伍都走了,再说,有我姐保佑俩孩子呢!”

“嗯,不找了,有你姐保佑他俩呢。”姑姥爷从此不再动不动就哭了。

进入腊月,东北屯下了一场雪。在炕上纳着鞋底的姥姥,望了望窗外白茫茫的南山,抹了抹眼泪。

姥爷不耐烦地说:“孩子去当兵了,光荣着呢,你抹啥泪呀?”

姥姥早就绷不住了,哽咽着说:“我是想俩孩子了,上冬了,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棉鞋穿。”

“嘎吱——”门开了,姑姥爷搓着手,哈着气,走了进来。

“你们两口子吵吵个啥,我都想开了,俩孩子命大着呢!”

姥姥不再吱声,姥爷给姑姥爷递过烟袋,说:“你能想开,我就谢天谢地了,就怕你心里一直埋怨大柱。”

姑姥爷点上旱烟,抽了一口说:“我儿子是你亲外甥,你儿子是我亲侄子,埋怨个啥?我想找你去县城买点儿年货,你去不?”

姥爷瞅了一眼姑姥爷,说:“是不是想去县城打听消息,就你那小心思能瞒过我?”

已经结冰的大凌河像一条长长的玉带,从古老的县城东边绕过,一直往南直通渤海。结冰的河面方便了河东村的人进城,冰上有稀稀拉拉的行人和车马。姥爷和姑姥爷肩上搭着口袋,小心地走在冰面上。抬眼,他俩看到铁路桥上有铁路工人在忙碌。

“真是解放了,跟过去不一样了呢。”“是呢,这一路上,也不用担心胡子劫道了。”老哥俩边走边聊着。

县城可比东北屯大多了,道路两旁到处都是标语,识字的姑姥爷挨个念给姥爷:“热烈庆祝锦州解放!”“打倒蒋介石,解放全中国!”……姥爷听着,感觉热血上涌。

“姐夫,你说咱的娃儿算不算功臣?”

“当然算了,咱俩也能跟着沾光,咱可是军属。”

老哥俩情绪激昂地一路打听,来到军管会大门口,站岗的战士听说是两位军属,热情地让他们到屋里坐下,还给他们倒了热水。另一位值班的战士问:“同志,你们的孩子在哪个部队?叫什么名字?”

姥爷和姑姥爷互相对视了一下,姑姥爷先开腔了:“啥部队可不知道,我家住过一个班,班长姓王,呆不几天就去县城打仗了。”

“我儿子叫大柱,我外甥,就是他儿子叫铁柱,他俩跟着王班长走的。”姥爷用手指了指姑姥爷。

值班的战士露出为难的表情,说:“这就不好查了,前一段咱们县入伍的有好几百人呢,解放完锦州,队伍就进关了。”

这时候,屋里走进来一位干部模样的人,“吵吵啥子?”

值班的战士一个立正,大声说:“报告李科长……”

那位干部听后板着脸,像是思考,又像是自言自语:“铁柱、大柱……”

“哎呀,你们是东北屯的吧?你俩的儿子立功了,咱们打不下铁路桥,是他们小哥俩带着突击队从上游过去的。”说完,他伸出手分别拍打着姥爷和姑姥爷的肩膀。姥爷和姑姥爷两个人傻傻地跟着笑。姑姥爷嘴里念叨着:“立功了好,立功了好。”

那位干部就是攻打大凌河铁路桥时的李连长,他没有随部队南下,而是留在了县城工作,当了科长。晚上,李科长硬拉着姥爷和姑姥爷去招待所。安排好住宿后,李科长自掏腰包,请他俩下馆子。

看着斟满老白干的酒杯,姑姥爷有点儿哽咽:“不瞒领导,自打孩子离开家,我是一滴酒没沾过。”

姥爷说:“你以为就你惦记孩子啊,我是半滴都没碰过。挺大个人,还动不动就哭……”

看着两个人呛呛,李科长笑着说:“你们担心个啥子,我十三岁那年,红军从我们村过,我跟着红军就走了。这么多年枪林弹雨的,都闯过来了,我不是好好的吗?”三个人你一句,我一句的,聊得挺热闹,喝得也挺高兴。

从县城回来后,姥爷和姑姥爷跟换了个人似的。特别是姑姥爷,走路都带着风,他在屯子里是少有的“喝过墨水”的人,就被安排在村里做事。

夕阳火红火红的。依然在田里挥着铁镐的姥爷,被罩进余晖里,脸上的汗也变成了金豆子,姥爷也不擦拭。这时候,姑姥爷走过来说:“都收工了,咋还不回家?”

姥爷依然闷着头刨地,说:“我多干会儿,别叫人家说出个啥。”

姑姥爷拍拍姥爷的肩膀,说:“你是军属,别人能说个啥?收工吧。”

姥爷摇了摇头,说:“那可不行,人家李科长说了,咱当军属的可不能给孩子丢脸。”

姑姥爷苦笑,说:“我想和你说个事儿,叫你入党,到村里做事,也能帮帮我。”

姥爷停下活计,手拄着镐把,很认真地转过脸,问:“我大字不识一筐,能行吗?”

姑姥爷点点头,坚定地说:“你有觉悟,遇事也比我沉着,咋不行?”

黄昏里,姥爷和姑姥爷扛着农具,并排走向炊烟升起的家。

据《东北屯村史》记载,姑姥爷和姥爷是东北屯解放后第一批入党的人。

“姐夫——姐夫——孩子来信了,孩子来信了!”姥爷手里攥着信封,喊着姑姥爷。牛皮纸信封上面并排写着姥爷和姑姥爷的名字。

“快给我,你又不认识字。”这个时候,姑姥爷的优越感陡增。姥爷也不计较,像个听话的孩子一样,听姑姥爷念信。

“爹、舅……”姑姥爷扭头瞅一眼姥爷,说:“是俺家铁柱写的。”

姥爷着急地说:“快点儿念吧。”

“我和我哥随着队伍跨过了鸭绿江,正在抗美援朝,保家卫国……”

“怪不得孩子这么长时间没有音讯。”姥爷插话。

姑姥爷扭头瞪一眼姥爷,说:“要不你念?”

姥爷眨巴眨巴眼睛,不吱声了。姑姥爷继续念信:“我哥当了班长,我当了班副,爹和舅不要惦记……”

念完信,老哥俩互相瞅着对方,脸上带着笑容,眼中却含着热泪。姥爷拉着姑姥爷的衣襟,说:“快回家,念给他娘听听。”

老哥俩脚下生风,一边走一边嘟囔着:“孩子们出息了!”“嗯,出息了!”

之后,每隔两三个月就有大舅和表舅的家书寄回,两个人轮流执笔,收信人姓名并列写着姥爷和姑姥爷的名字。期间,有一次寄回来的是两个人的立功喜报,姥爷和姑姥爷兴奋了很长时间,逢人就骄傲地讲自己的儿子是战斗英雄。

又是一年年关,姑姥爷家门前来了几个人,前面的那人个子不高,走路有点儿跛,笑呵呵地喊着姑姥爷的名字。姑姥爷迎出来,盯了好一会儿,说:“哎呀,这不是王班长吗?”“哈哈,是我呀,老哥!”说完,两个人热情地握着手。随行的人介绍说:“这是咱区里的王区长。”

王班长摆摆手,说:“在老哥这,我永远都是那个王班长。”

不久前,王班长因伤残,刚刚从抗美援朝战场回到地方工作,他还叫人带来了慰问品,一份是给姑姥爷的,另一份是给姥爷的。

在姥爷家,正赶上杀年猪,姥爷执意要留王班长在家里吃饭。王班长摇摇头说,不吃,还要去其他村子慰问军烈属呢。王班长一个劲儿地夸大舅和表舅,说他俩在战场上机智勇敢,大舅还被提拔当了排长,表舅也入了党,叫两家人不要惦记。

送走了王班长,姑姥爷叨咕一句:“这个王班长,明明咱俩都是军属,还非得说去慰问军烈属……”姥爷也没在意,招呼姑姥爷一起吃饭。

自从表舅离家后,姑姥爷家只剩下他一个人,逢年过节,都是和姥爷家一起过,老哥俩喝点儿酒,喝着喝着,两个人的眼圈就发红了,要是姥爷先绷不住,姑姥爷就开始劝,姑姥爷绷不住的时候,姥爷就劝他。

姑姥爷说:“看人家,咱这岁数的都当爷了。”姥爷说:“你羡慕个啥,要没有咱孩子保家卫国,谁也当不了爷。”姥爷虽然是大老粗,但说的那句话听起来很豪迈。

有好长时间没有大舅和表舅的消息了。这天,区里来电话,通知姥爷和姑姥爷去县里参加军烈属代表大会,老哥俩就商量,别坐马车了,还是走着去开会吧,给村里省几个钱。老哥俩一路走着,一路唠着,互相搀扶着走在大凌河的冰面上。姥爷感慨:“几年没去县城了,听说县城盖起了好几座大楼。”

姑姥爷说:“要是大凌河能修一座公路桥就好了,进城那可就方便了。”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老哥俩赶到了县招待所报到。

“哎呀,徐老哥、许老哥,欢迎你们二位呀!”等在那里的李科长一下子认出了他俩。

姥爷和姑姥爷很激动,拉着李科长的手,互相问候着。过了一会儿,李科长放开了姑姥爷的手,单拉着姥爷的手不放,眼睛也紧盯着姥爷。他缓缓地说:“老哥,感谢你为国家培养了一个好娃子啊……”说完,重重地拍了一下姥爷的手。

姥爷眼睛直勾勾地看向李科长,说:“啥,啥意思?”李科长说:“抗美援朝胜利了,可是大柱没能看到这一天……怎么,老王没告诉你们吗?”李科长皱着眉头问。

姥爷的大脑一片空白,他傻愣愣地戳在那里。旁边的姑姥爷,眼泪刷地一下就流了出来,上前扶住了姥爷,生怕姥爷摔倒。姑姥爷说:“以后铁柱就是咱俩的儿子……”

回来的路上,姥爷一直沉默不语,姑姥爷一路小心翼翼地劝说。“昨天在会上发言的老哥,还记得吗?就是当年咱俩找孩子的时候,遇到的那个车老板,两个儿子都牺牲了,另外三个后生也是他们屯里的……”

姥爷点点头,瞅瞅前后没人,“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姑姥爷抱住姥爷,两个大男人就站在路上“呜呜”地一块哭。哭了好一阵子,姥爷不哭了,擦擦眼泪,说:“这个王瘸子,他早就知道大柱牺牲了,咋就不告诉我呢?”姑姥爷说:“是呢,他还真瞒得住。”

就这样,姥爷成为了烈属,姑姥爷还是军属。据说,表舅从抗美援朝战场回国后,直接被安排去了新疆工作,很多年了,一直没回过东北屯。但是,每年表舅都寄钱回家,一份给姑姥爷,一份给姥爷。直到姑姥爷死的时候,表舅也没能回来,是王班长带着大队干部给姑姥爷料理的后事。姑姥爷临死前还在念叨:“自古忠孝难两全啊!”虽然有遗憾,但他还是很安详地走了,他的“独苗”儿子表舅,在新疆成了家,姑姥爷已经有了孙子,也许他在地下见到姑姥姥也能有个交代了。表舅所在的部队有保密纪律约束,他这些年都没回家看望父亲,也没能为父亲料理后事,表舅在信里满满的愧疚。

姑姥爷走了,姥爷的身体也一天不如一天了。姥爷嘴里天天念叨大舅的名字,念叨完大舅,就念叨表舅。不时地,表舅有家书寄回,信封上只有姥爷的名字,当然,每年表舅都给姥爷寄钱。

有一天,表舅来信说,等他退休了,就回来看望姥爷。姥爷嘴上恨恨地说:“看不看我这个当舅的能咋的,连他爹死了都没回来。”但姥爷的精神头明显好了许多,细心人发现,这老头拄着拐棍,每天都要到村口走一圈,还要在通往县城的路上望一望。

姥爷临终的时候,表舅也没能回来。刚刚离休的王班长却来到姥爷家,拉着已经卧床的姥爷的手,神色凝重地说:“老哥,有个事我得告诉你,当年牺牲的是你外甥铁柱,活着的是你儿子大柱,这哥俩有个约定,谁要是牺牲了,另一个就顶替他,给两个老人送终。好在他俩的姓名有点儿谐音,这事是我答应他们的,所以我一直瞒着没说。”接着,王班长向姥爷讲述了那场令他终生难忘的战斗。

王班长所在的连守在一处高地,经过两天两夜的激战,打退了美军的几十次进攻。子弹和手榴弹都打光了,他们就和冲上来的敌人进行了肉搏。前来支援的兄弟部队赶到的时候,全连只剩下几个重伤员。王班长的小腿被敌人的弹片炸伤了,但他手里的刺刀依然刺向敌人。而满身是伤的大舅把敌人压在身下,两手紧紧地掐住敌人的脖子。表舅和一个敌人滚下了山崖,被发现的时候,已经辨不出他的模样,他的手指上有手榴弹的拉环……

此刻的王班长已泪流满面,满屋子的人也都哭了。最后,王班长缓慢而又坚毅地说:“您儿子和您外甥都是好样的,我们全连没一个孬种!”

躺在炕上的姥爷平静地听完了王班长的讲述,使出最后的力气说:“铁柱要是能回来,让他到他爹的坟前磕个头……告诉他爹……他爹的独苗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