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05月06日
江城春夜
翁筱
最后一班驶向江北的船,是晚上九点。
我们穿过春夜的雨幕向着渡口走去。虽是春天,这个城市的港口却异常阴冷。夜里航班是间隔半小时的,我们打算坐倒数第二班船,上岸后再等末班船过去接我们回江南。
售票处离渡船约500米,途中是露天的。我跟亦老师各撑一把伞,不紧不慢地跟着老李和江小天,也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他俩的谈话。听到有意思处,便用不高不低的嗓音打趣道:可以了可以了,悠着点,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说完,我和亦老师相视而笑。
“舌头倒不会闪了,你的腰可能会,这叫‘闲静时如娇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老李回头笑呵呵地看着我说。江小天一旁附和:就是就是。
随着汽笛声响,船从江北渐渐向我们靠近。
乘客们争先恐后地朝船上涌去,就像在武汉封港前赶上汉口江滩往武昌中华路码头的最后一班船。我们也随着匆忙的人群,变得躁动起来,脚步自然而然加快了些。
一上船,我就雀跃着往楼上跑。因为乘客比较少的缘故,楼上的灯并没有随着渡船的前进而改变。它仍旧是黑乎乎一片,我们不说话,也看不见彼此的脸,仿佛空气也是静止的。我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近距离的江风似乎并没想象中的那么腥,它只是淡淡的和着初春的细雨,绕着我的鼻尖、耳垂、下巴,还有微动的睫毛。
船到江心,借着南北岸的灯光,整艘船顿时变得明朗起来。
“大诗人李白,人称‘诗仙’,一生佳作逾千首。纵观其流芳百世的诗作,‘明月’和‘美酒’是百用不腻的字眼,他的人生结局也和‘月’与‘酒’息息相关。”我首先打破沉寂。
“看来是酒成就了‘诗仙’李太白,只可惜今晚没有月亮。”江小天接茬。
“据《唐摭言》记载,这酒也毁灭了李太白。所以说,酒是个东西,也不是个东西。”老李摇头感叹。
“中国的汉字真是博大精深,此处这‘东西’用得巧用得妙!”江小天伸出大拇指,不无夸张地说。
“话说回来,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比起李太白,屈原的投江倒是有意义的多。”江小天说。
“屈大夫自身性格耿直,加之他人谗言与排挤,相继被楚怀王、楚襄王驱逐,在被楚怀王逐出郢都,流落汉北期间创作的一些文学作品中,依然洋溢着对楚地楚风的眷恋和为民报国的热情。后被召回,却在秦国大将白起挥兵南下,攻破郢都时,带着绝望和悲愤之心怀抱大石投汨罗江而死。”江小天继而说道。
“那投江的爱国文人多了:商朝贤大夫彭咸,北宋丞相江万里,还有唐代著名诗人骆宾王……”说起这历史来,老李那是一套套的。
“阁下简直是一本活的历史名著啊!”这次换我夸张地竖起大拇指,且是左右手都用上了。
“那谁,来首诗吧!”对于这一点,我是满怀期待的。
“呵呵,你以为我们是曹植啊!不过,回去倒真是可以写几首关于咱一线医护人员驰援武汉的诗歌。”老李的声音划过上空,瞬间销声匿迹。
“是啊,怎么着也要对回去的这趟末班船有个交代,你们说是不?”我扭头看一眼身边的亦老师和不远处倚着船栏杆的江小天。
“也对,是得有个交代,我们仨傻乎乎被你骗上船,虽不是贼船,那也是船。”亦老师与我并排站在船栏杆旁,没想到一向严谨的他幽默感十足。
“这个提议好!回家后,我通宵完成作业。你俩呢?”我扭头看老李和江小天。两人离我们约有三四米远,从半明半暗的火光判断,两人正猛吸刚点着的烟。
“一言为定,反正写的不比江小天那《封城手札》差就行。”老李说。
“你这是谦虚还是骄傲?不过,我的散文还真不算好。就当是非常时期的一个记录吧。”此时的江小天,是谦虚的。
“武汉封城了。刚刚我们上船时,轮渡码头的大喇叭也喊过几嗓子了。等末班船回去后,就要面临封港了。”老李叹了口气。
“机场、动车站、高速路、国道都即将被封,港口自然也不例外。” 亦老师不无担忧地说。
“封吧,只要能控制疫情的蔓延。一切我配合。”江小天接话。
“一起加油,为自己,为武汉,为中国。”大家异口同声道。
“喂,前面那仨,我们能不能不去江北呀?我很累,不想走了。”渡船靠岸。封港的消息让我有了莫名的紧迫感。
“再不走,我们拖你了!”江小天见我没上岸,便催我。
他似乎永远一副笑嘻嘻的样子,即便前方的路很难走。
“上不上岸都是江北,更何况来都来了,上去逛逛呗!”江小天不可思议地看着我。
“江北的夜景很美的,接下来也不知道多久才能来了。”老李接茬。
“走吧,一起!”亦老师做个Let’s go的手势。
“你们去好了,要封港了,我就在船上等你们吧。”我站起来朝岸上的他们挥手。
“你一个人坐船回去也可以,包我就先背走了。”老李不怀好意地说。这才反应过来,我的背包还被老李拽着,于是也顾不上地滑,拔腿就往岸上跑。
“小姑娘,雨伞掉了。”船老大在身后喊,追上来将雨伞递给我。
“哦,谢谢大伯。”
“嘴挺甜,魂没有,下次要是把人丢船上就好喽,大伯捡回家去。”
小城市的人很会自得其乐,封港也好,封城也罢。或许,是追求自由的心跳动得没那么疯狂吧!
夜晚的江北,并没有老李说的那么让人魂牵梦绕。随着春节的到来,老李曾经工作过的厂子早已大门紧闭。似乎,这里并不欢迎我们。
“回望,是一种伤。”老李悠悠地说。
“不过,江北的街道宽了许多,地面也变得干净,这证明老百姓的素质越来越好了。”老李边走边看边念叨着,仿若回到了阔别数年的家。
回江南的渡船上,江小天举着手机朝江北“咔嚓咔嚓”拍个不停。
“你是准备发朋友圈吗?”我问。
“来时发过了。”
将近两小时没看微信,朋友圈多了好几十条新消息,均是新浪、网易、搜狐、腾讯、澎湃等网站发布的“疫情最新信息”,以及微友们转发的各种真假难辨的链接。人生无法预料下一秒会发生什么?就像人类这场史无前例的劫难。我不知道等待我的将会是什么?幸福?背叛?死亡?多少年后,当我们回想多年前在封港前结伴夜游的此刻,又该作何感想?
前段日子,有位诗人朋友走了,离开了这个在他眼里“肮脏”的世界,而他所向往的那个世界:没有焦虑,没有欺骗,不会有苦涩和罪恶。
之前,我们都没有发现他也有抑郁症,跟海子一样:在海子的大量诗作中(《太阳·诗剧》和他至今未发表过的长诗《太阳·断头篇》等),他反复具体地谈到死亡,鲜血、头盖骨、尸体,甚至天堂。我们天真地以为,他们都只是基于对诗歌的狂热,而无时无刻地在用我们自以为变形的句子,演绎着一个诗人的情感。
1月23日之后,武汉成了一座“空城”,也让围城内的人们终于有机会抱团取暖。而除了网络,一个家庭与另一个家庭之间几乎断了联系,包括父母、包括手足、包括朋友、包括两地分居的恋人。空旷的街道上,斑马线清晰得如亚当的一根根肋骨,而夏娃却远在他乡。谁不喜欢浮云般自在:不论何时何地,不论是否两鬓斑白。可无声的恐惧,一直蔓延,在每一个角落。
死亡每天都在发生,亲人们已没有了眼泪,因为哭泣无法挽回逝去的生命,连灵魂也是虚空的,如年轻的肺叶迅速被病毒入侵,在影像中没了色彩。尽管青春依然如芙蓉般绝美,却匆忙间成了一部默片,压抑、冗长。
记得托尔斯泰在一本随笔集中阐述道:“在人死去的那一刻,点燃着一支蜡烛,在这烛光下他曾读过一本充满了焦虑、欺骗、苦涩和罪恶的书,此刻这蜡烛爆发出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明亮的光,把以前隐没在黑暗中的一切都照亮给他看,然后噼啪响过,闪动了一下,便归于永久的寂灭。”我开始讨厌托尔斯泰,讨厌一切思想家、哲学家,包括尼采。尼采说:“女人学哲学,既是女人的不幸,也是哲学的不幸。” 我讨厌极了这种剖析人类的感觉。他们无法挽救生命垂危的人,就算剖析得一清二楚又能怎样?病患还不是在病毒的侵袭中渐渐呼吸衰竭,嘴唇和指甲随着血色素的降低而一点点变白。
随着汽笛声响,船从江北渐渐往江南靠近。
雨下得似乎更大了些。我回头看一眼冒雨前进的江小天,再看了看走在前边各撑一把伞的老李和亦老师。乘客们争先恐后地朝岸上涌去,我们也随着匆忙的人群,加快了脚步。
是夜,江城有雾。
“宅”出来的花样生活
杨邹雨薇
原以为在省城呆久了,这个春节可以回到老家跟亲友们好好聚一聚,特别是几个学生时代的闺蜜,早就约好一起去阳明山上看雾凇。哪知道一场突来的疫情,不但把我们的计划全部打乱,而且像孙悟空画的一个圈,把全家人禁锢在家里,不敢出门。
爸爸是从事新闻编辑工作的,还是一个作家,这种“囚禁”对他来说,倒很适应。直到初十正式上班,他们单位因为工作性质的特殊性,在大家签到之后宣布了几点防控纪律和要求,其中有一条就是为防控疫情扩散,除了记者和部室主任坚持每天到岗之外,其他编辑轮流在家上班编稿一周。
一向爱热闹喜欢逛街购物的妈妈,按照要求闲下来很是不习惯,总是唉声叹气,说憋得实在是心慌。她经常从窗户眺望对面的超市,看看是否开门,惦记着是否有商品大特价。可是,听到宣传车的广播,又显得无可奈何,只好守着电视机度日。
妹妹原本馋嘴,平时最喜欢到外面买零食吃,因为疫情形势严峻,她也被爸爸妈妈关在家里写作业。可她私下老是来问我:“姐姐,什么时候带我去对面买吃的?”我怒斥:“你听话一点,好不好?”
我在家大多数时间是在看《张爱玲文集》,或用耳机听音乐,倒也宁静。有时候听那些闺蜜和朋友,在微信上表达自己的无奈。公司跟着发了延迟上班的通知,我也觉得有些无聊。有一个闺蜜说,在家无聊时不妨清理自己的旧衣服。受她的影响,我也觉得这是清扫的好机会,于是跟妈妈和妹妹搞了一次大扫除,清出来许多可要可不要的东西,装了两个蛇皮袋,准备丢掉。
对于常人来说,足不出户在家两三天可能问题不大,可是连续十多天,确实难以忍受。大家受够了,说是不是出去溜达一下?哪知道遭到父亲的严厉批评,他像足球赛场的守门员一样,把大门看守得紧紧的,不许任何人出门。
初十那天,爸爸把自己打扮成生化部队战士一样去上班,顺便丢了垃圾。下午回来,用酒精喷洒全身进行消毒之后,说继续在家编稿一周。妈妈说:“你倒出去一次了,我们酒店继续歇业,我们待在家里可要发狂了。”爸爸说:“新冠病毒潜伏期最长时间是14天,我们应该响应政府号召,待在家里不出去就是为国家做贡献。如果觉得郁闷,我们可以制造欢乐。”妹妹嘟着嘴问:“怎么制造欢乐?”爸爸说:“看我来安排。”
爸爸先是找出宣纸、笔和水彩,教妹妹画画。十三岁的妹妹跟爸爸把全家人画了一次又一次,有时候把我们画成灰太狼家族,有时候把我们画成喜羊羊家族,甚至画成龙王家族。不管画什么,妹妹都把爸爸的胡子画得特长,逗得我们哈哈大笑。
我收拾柜子时,不经意间找出几只气球,爸爸把它们吹起来,让我们在客厅分成甲乙双方隔着茶几拍打玩耍。特别是妹妹,因为性急,经常把球拍爆,气得她拍脸后悔。
妹妹又找出一大捆红色尼龙绳,央求妈妈教她织灯笼。妈妈便要爸爸和我一起参与,将绳子剪成几段,然后一根一根地织起来,两个多小时后,果真织好一只灯笼,还挺漂亮的。
爸爸对妈妈说:“小女喜欢吃黄桥肉,正好家里还有面粉和鸡蛋、瘦肉等食材,我们何不教她怎么做黄桥肉?将来,她可以自己动手解馋啊!”妹妹拍手叫好:“我赞成!我负责洗碗!”在妹妹的要求下,爸爸妈妈就为我们炸了一盆黄桥肉,让妹妹大快朵颐,比获奖中彩票还要高兴。
看完《张爱玲文集》第一卷之后,我屈指一算,我们在家已经整整宅了十三天。其间除了爸爸外出上班一次、妈妈到对面超市购物两次,没有一个人下过楼,虽然宅着,但“宅”出了花样,“宅”出了欢乐。更何况,“宅”是一种责任,对家庭的责任,对单位的责任,对社会的责任。我们坚信,只要大家抱团取暖,在疫情严峻时刻决不出门,隔断病毒传播,我们就一定能战胜疫情,迎来明媚春光和家国平安。
庚子年记事
(组诗)
陈伟平
除夕:摘抄补漏
菩萨用的是人的身体
在乡下,神是朴素的
我说了,你也听不出我在喊什么
初一:面壁告示
我不愿与任何一只蝙蝠为敌
也不想关心它血浓血淡
是黑是红
我的灵魂被风吹散
裹着一件绣着钟馗的文化衫
飘浮游荡
可我还有一截活着的骨头
还有尚未消失殆尽的良知
我选择面壁
端坐墙上的弥陀
可以袒胸露肚可以笑口常开
也可以作证
我会自省到下一个早晨来临
菩萨慈悲的笑眼
淌出感动的泪水
初三:今夜
今夜,我不在意窗外风吹草动
也不关心电视屏幕里的欢乐和喜庆
今夜,我的目光聚焦亿万双眼的泪光
为一纸短短遗书
为一袭白衣胜雪的生死逆行
今夜,我倒数春天来临的日子
为天使或为其它
我流光了一生的眼泪
初五:我继续倒数春天来临的日子
武汉很近,离我仅一个小小的注视
春天不远,伸伸手
指尖上已弥散出淡淡的绿意和花香
可我还是禁不住身心颤抖
寒冬的尾巴不只有冰霜雨雪
还有人性的邪恶和蔓延的病毒
我无法掩饰内心的惶恐和愤怒
只能在向阳的山坡
继续倒数春天来临的日子
初七:影子
那么多阴雨天走失影子
阳光一来,它们就找回了自己的位置
就和阳台上的水仙海棠兰草们
相依相偎
我在它们虚构的春天里小坐
戴着口罩防护镜闻香品茗
看远山近水
这样的场景多么滑稽多么悲催
仿佛我是它们多余部分的一件摆设
仿佛一枝梅花衰老的影子
都比我活得真实
初九:真相
照镜,从不同角度
选择不同的光线
我左看右看
镜中的影子
似我,又不是我
十一:今日立春
风声鸟鸣仍隔离窗外
水仙的娇艳和芳香
从肉体中褪去
今日立春 晴好
阳光显现出太多的微尘
仍无法还原一个冬天的真相
泪水太过奢侈,我不哭
睁着闭着的眼里
仅剩燃烧后的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