琥珀般的盛夏

2020年07月31日

胡容尔

“赤日炎炎似火烧”。入伏后,酷暑游走,遍地流火。走在街头,汗流浃背,人像汤圆一样,在热汤里煮着。空气中似有一张滚烫、黏稠、湿重的大网,将人的整个身体挟裹进去,令人无法挣脱。就算躲入空调房中,虽体表温度下降,却难解内心的灼热,口干舌燥。不如与童年的夏天相遇,回忆那些早已消失的童趣,以期具有消夏清心的功效。

夏天是我们返回童年的通道。但凡美好,都是记忆的必争之地。

小时候,并不觉得盛夏有多难过,反倒觉得它是收纳快乐的容器。也许储存在里面的影像,自动使用了滤镜,只保留理想的蜜糖的光泽,凝结成琥珀般的样貌。

三伏天,蝉声不绝于耳。村里的水库、小河和荷塘,水波温柔,带着迷人的表情,会被我们挨个儿光临和亲近一番。凉丝丝的静水或流水,溅起透明的水花,包容我们年幼的顽皮和汗珠,成为我们肌肤相亲的亲密玩具。

小鱼在脚趾缝间穿梭,机灵得很,一旦有个风吹草动,就敏捷地逃走了;顶着大脑袋的小蝌蚪,如墨色的豆芽,在浅浅的河沙处摇头摆尾,最易被捕捞;点水的蜻蜓,展开塑料糖纸一样薄的翅翼,在我们的眼皮底下掠过,飞去亲吻荷花,让人羡慕不已;深水处,自然是不敢去的。大人们一再叮嘱说,水鬼就藏在深不可测的地方,会抓住小孩子的手脚,吃掉。我们有孩童的小聪明和小算盘。从大人们敬天地的虔诚礼仪中,我们隐约觉察到,大自然隐藏着某些神秘的力量,有着神秘的禁区,大人们尚且敬畏,我们更无能为力。

门前的大树底下,浓荫匝地。有四通八达的凉风汇集或路过,树叶摇动小扇子,沙啦啦响。树阴处,就是天然的空调和风扇,消暑,止汗。吃过午饭后,大人们在草席上歇晌。孩子们集结到树阴下,三五成群,玩各种各样的游戏:老鹰抓小鸡、跳皮筋、打泥炮、翻绳、踢毽子等。我最喜欢的是打宝,玩法简单,其乐无穷。

打宝,先要叠宝,把纸张对折成正方形,每个角都不外露,妥帖地插入中间的缝里。有接缝的那面是正面。无帖缝的那面是反面。把宝的正面放在地上,另一人用自己的宝,朝地上的宝用力打。倘若能把地上宝的正面掀翻,反面朝上,那么打宝的人就赢了,地上的宝就归赢家。我常常赢,很少输。赚了一堆宝,放在纸盒里。我取胜的秘诀,在于我叠宝的纸质好,别人比不了。我妈从广州寄来的招人稀罕的挂历和画报,全被我折叠成又大又厚又沉的宝了。别人轻飘飘的宝,哪里是我宝中宝的对手呢?因为赢宝,我俨然成了孩子王,有被人簇拥的小虚荣。有时也会大方地赠送小伙伴几个宝,让他们心悦诚服。

我想,我性格中带有的豪爽和讲义气的成分,大约就是在那时养成的。儿时的某些影子,会跟随一生。

正耍得热闹呢,耳边忽然传来“咚啷啷咚”滚雷似的声音,是熟悉的拨浪鼓的响声,邻村卖冰棍的孙大叔来了。轰的一下,孩子们作鸟兽散,各自回家要钱去了。我跑回家,从外婆平时放零钱的陶罐里,叮叮当当,掏出8分钱,握在手心里,兴高采烈地跑到大街上。冰棍的品种单调,用厚布包裹的简陋的冰棍保温箱里,只有两种。我轮换着买,有时买绿豆的,有时买奶油的。硬邦邦的冰棍拿在手里,冷气扑面。一口咬下去,冰碴在牙齿的搅拌下迅速消融。凉气像一脉潺潺的清泉浸漫在口腔里,再流入腹内,荡气回肠,经久不散,那么畅快。上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8分钱大概能买两盒实用的火柴,许多家长把钱袋子捂得很紧。但物质的匮乏,并不能阻挡我们单纯却富足的欢乐。

到了晚上,暗藏无限生机的乡村,好像一枚黑色的弹丸,被夜色的口袋收纳。草木吐露芬芳,气息分外浓郁,四处弥漫着悠闲祥和的氛围。从井水中捞出来的花皮大西瓜被一刀切开,街坊邻居们分着吃。自然熟的沙瓤西瓜可真甜啊!东家西家聚在一起,摇着蒲扇,说着闲话。孩子们不闲着,一会儿追赶飞舞的流萤,一会儿在蓬松的麦草垛里打洞,玩捉迷藏,累了就倚在大人身旁,抬头望天。

天真大啊,没边没沿。夜空透着深邃的幽蓝,星子提着灯笼,闪闪发亮。晶莹的月亮,被众星拥护在中间,犹如一枚邮戳盖在天上,发出银色的光芒。月光倾盆而下,径直流进我的喉咙里,有薄荷的清幽味道。

张爱玲说:“回忆这东西若是有气味的话,那就是樟脑的香,甜而稳妥,像记得分明的快乐,甜而怅惘,像忘却了的忧愁。”——我觉得,回忆有着清甜的薄荷香气,那是童年夏日带给我的欢愉。

彼时富得流油的欢愉,日后无法复制。那些曾经与我们密不可分的亲人,被动地承受时光的收割,丝毫没有协商的余地。他们去了哪里呢?谁能给出确切的答案呢?

在这个炎热的深夜里,人到中年的我,在远离地气的城市高楼里,凝望着书房窗口上方模糊的星空,思索着自己莫名其妙的提问,身心渐入清凉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