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1月09日
宣迪淼
朝入石头城,夕照百岁人。
石屋、石桥、石墙、石子路、石井、石磨。
“宴坐使人无俗气,闲来当暑起清风”,与石头在一起是可以延年益寿的。可惜,今人不断复制水泥,已无福享受冬暖夏凉的石居生活,有些人就以玩石替之,沉浸于居石头消日月的念想中。
古人崇尚“仁者乐山,智者乐水”。深巷夜耕、月落乌啼、雨滴石阶、风敲石墙,内心一片神思。远离山水的现代人在玩石界竟也搭起了高高的门槛: 具备超人的胆略,睿智的头脑,果敢的判断,敏锐的眼光,还要有活络的人脉资源、扎实的业内知识、丰厚的财力作支撑。这玩石道道门槛像咱这一般人轻易还敢问津的吗?
我以蛙鸣间鱼跃,俨然鼓吹山石边。生活的一些“沉静”下来的细节还是不时掀起我的“野性”想法 。不是吗,石连着山、山连着水、水连着房、房连着人,与其困在尘世的千丝万缕之中无力随流,还不如来这依着青山绿水最接地气地逍遥快活,咱就挑能捡到的自玩、自赏、自珍、自爱,也让人无比舒适与心暖。
家乡三山合抱,溪流环绕,老树叠影,山石幽幽,湖山结合部的村落以厚重、沧桑的姿态从历史中旖旎而来,村落四围蕴藏了丰富的高岭土矿泥和多种石矿,自唐以来是天造地设的制陶场,也是石类品种多样的采石地。
玩石之乐,首在觅石之欢。假日,阳光少许,背一只帆布袋,捎一把小柄锄,带少许干粮,与夫人在家乡山间溪畔拣起石头,是生活中最放松、最自在的时刻。
家乡的三围大山,各有特色。东面的土名石头山,满山的黑赫小型岩体,凸凸凹凹,高高低低,大大小小,这儿一溜,那儿一堆 ,千姿百态,年岁最长;南面的唤作大木岭,靠着湖畔,山体都是半石半泥的“蘑菇石”,地下高岭土 ,山脊上唐代龙窑遗迹赫然在目,它的成石年龄算是最年轻的了;靠背的北向的“露过坪”整座山就是一块大型岩体,是著名的诸暨青石新店湾石的出产地。当年上海浦东开发时,很多铺路修堤的石料都来自这里 ,所产的小方块石料有小上海之称。家乡的石头像一个庞大的神话,层层叠叠地,罗列在山地上,走近它让人有一种踏实感,仿佛走在一座实实在在的石头宫殿内,给我提供层出不穷的道路,又一心听从从小深入家乡肌肤里的我的调遣。
自从走近石头世界,我把自己的时间主要交给了蘑菇石、鹅卵石和硅化木三种石类。
蘑菇石是典型的沉积岩,明快靓丽,色差大,对比度好,搭配得当,浓淡相宜,层次分明,最紧要的是石页里头化石含量丰富。拿一把山地锄,轻掘,成块掀起,再轻轻用小铁榔头在侧边敲击,外层脱落,里层不时地出现鱼化石、海藻化石、贝壳类化石。前些年,有考古人士曾以五十元一枚购买,很多村人都玩上了蘑菇石,真是稀罕事。
鹅卵石躲在溪谷中,它们是由古老河床隆起的沙石,经水冲石磨,在数万年的沧桑巨变中,被磨出不规则的棱角,大的、小的、圆的、方的、扁的、鼓的、凸的、凹的、不规则的……应有尽有。“万石之中觅一品”,鹅卵石的玩法全凭各人的眼力和喜好,只要喜欢,拾回家藏着玩着就行。在溪谷中捡石真是别有风情,当你屏住呼吸,就能倾听到似天籁的流水声,时缓时急,溪水清澈,常年不竭,掬水而饮,如嚼圣水。再拾起好石一枚,心花就怒放了。
最要讲缘分的是硅化石,百觅不如一遇。所谓遇,其实也是内行人先寻得的。家乡有大片的国家林场 ,常有懂农林和石头的行家来访。有一次,我在寻石途中,巧遇懂石行家,攀谈间,他讲述了关于寻得硅化石的奇遇 ,他自个截取了一大半,还有部分遗留,于是我借了他的东风,找到了那根遗留部分的硅化石,我动用了挖掘机把它取出来,放在书房,有事无事总看看它,仿佛我们两个似曾相识,俨然有《红楼梦》宝黛灵玉木石前盟的情缘。
当然,在出游过程中还偶得细腻润滑黄蜡石,泛着玻璃光泽的软水绿晶萤石,特意去矿山捡拾的锈迹斑斑的铁矿石,黑中透亮的金矿石,从不购买,而以拾捡为宗旨,抚之,养之,石玩们居然都光鲜如玉,让人爱不释手。
玩石之乐,次在赏石之趣。美丽的石头会唱歌,一景一首诗,一石一天地,绘出了人们生活的图画,谱写出自然美的乐章。我特意在装潢时定制了一个大木架安放心仪的石头,又请师傅在壁上添了大理石和整块的玉石背景,取房间名为“宣石斋”。古人云:“山无石不奇,水无石不清,园无石不秀,室无石不雅。”宣子之石斋,甚是中意。
玩石贵在清心。先拿把凳子正坐,用废牙刷把石头刷洗一番,剔去泥巴、刮尽苔藓 ,用水养着,块块石头成了“月下美人灯下玉”的有情石。再按照品相的好坏和自定的标准,好中选优,黑的、莹的、红的、紫的、黄的、灰的,单、双,多摘色自由组合,组成人形、植物形、动物形、宝塔型,有序安放。最后,赏石陶情,打通感官,沟通想象,这个大的像虎头、牛头、枕头……小的像勺子、虾米、子弹头……你看,这一块像老人,那一块像小羊,像小鸡,像飞鸟,像脱兔。
有时我看着那块硅化石,似木非木,似石非石,既有树的形状,又有石的硬度和重量,翻阅资料,请教专家,不时传来“多好的长寿石”的赞叹。
有时,拿着这块土地平平仄仄的蘑菇石,题上自己的小名,画个笑脸,自得其乐。
赏石怡人,赏石益智,赏石长寿。
玩石之乐,最后是所得。人石相处,久而生情。兴之所至,不免读一些石书、石诗、石文,给自己心爱的石头写上几句,甚至把嫩软的蘑菇石做成手枪送孩童,乐此不彼。
某个中秋的夜晚,在“宣石斋”读东坡的《赤壁洞穴》一文,“在既数游,得二百七十枚,大者如枣栗,小者如芡实,又得一古铜盆盛之,注水粲然。有一枚如虎豹首,有口鼻眼处,以为群石之长。”这位大文人竟也据普通溪石为宝,玩得平民如我,而且玩出自己的一番味道来,可佩。
去年冬日,读《徐霞客游记》,当读到霞客晚年不能远行,“惟置怪石于榻前,摩挲相对”,竟唏嘘不已,可敬。
近来读到乡人陆放翁的“云际茅茨一两间,春来幽春日相关。临窗静试下岩砚,欹枕卧看灵壁”一诗,觉着陆游看石之幽和郑板桥的《竹石》“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品性之坚,真是对比鲜明,这些山边捡来的顽石,本是自然造化之物,与人平等,都有各自特性。好吧,选择像素高的相机或手机,与石头来个合影拍,再在网上或微信上发一发,晒一晒。在小,呵护自己,在大,宣传家乡,于大于小,都妥帖合理。与石之恋,自在,坦然。
玩石之妙,在于通天接地,山石为上,花木次之,期许以山水之心胸,把自己定频在自然中的气场,增加人生的浩然步履。
与石为伍,可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