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01月12日
胡 焱
一
北风呼啸,大雪纷飞。
金顺姬老人已经不行了,亲人们已经为她备好了后事。她全身不动,眼神无光,无声无息。令人不解的是,她那双呆滞的眼睛一直紧紧地盯着房门,眼神是那样的亲切,那样的执着,那样的渴盼。人们瞪大了眼睛,心想,她要干什么呢?她在等人——有位老者说。可她的亲属和相关干部们都站在她的面前啊,那她到底在等谁呢?
人们都默不作声,屏住呼吸,病房里静极了,连手表秒针的嘀嗒声都能隐约听到……
就在老人渴盼、大家希冀之时,门开了,进来一个满身是雪的中年男子,他满头大汗,快步来到老人的床前:“娘,我来啦,我是林儿啊……”
“是胡营长?”有人认出了我的父亲。当时父亲正在省里开会,接到农场转过来干娘病危的电话,跟领导请了假,便星夜兼程。老人端详了一会儿站在床前的汉子,奇迹突然发生了:她的双眼瞬间闪出亮光,凝视着父亲;僵硬的胳膊开始动弹,慢慢地向父亲伸了过来;她想要说话,却说不出来。但人们都看到了她的脸上漾出了微笑,这微笑灿烂而甜蜜,成为人世间永恒的留念。
二
1951年10月,父亲所在的志愿军112师在朝鲜介川一带作战,经常需要和朝鲜的党政军民进行联系,可师部里没有一个人会说朝鲜话。父亲早年被日本鬼子抓到朝鲜做劳工,学会了朝鲜话,师首长就把他从营里临时抽调到师后勤处,协助处长工作。
这天,父亲赶着马车给前岗洞(相当于中国的乡镇)腰林村的阿妈妮金顺姬家送粮。战前,她是名教师,她的丈夫和两个儿子都在前线殉国,如今只有八岁孙子小胜子与她相伴。她办事干练,口才出众,痛恨侵略者,热爱志愿军。从前线送下来的转运伤员几次都临时安排在她家里。她对待伤员如同亲人,不怕苦累,不惧危险,深受伤员们的敬爱。师里见她们祖孙俩生活比较困难,经常派人送粮食、棉衣、被褥等生活用品。她和志愿军的关系如同鱼水深情,伤员们都亲切地喊她——阿妈妮。
父亲把马车赶到阿妈妮家已近晌午,阿妈妮正在给两名人民军伤员做饭,小胜子坐在灶旁摘菜。父亲卸完粮食,来到厨房抓起水瓢要喝水,见缸水已见底。二话没说,挑起水桶直奔井台。
水挑到半路,传来了飞机的轰鸣,两架飞机在阿妈妮家上空盘旋。不好——父亲撂下水桶就开跑。炸弹的响声接二连三, 跑到门前见半面厨房被炸塌,阿妈妮倒在地上,小胜子被吓得直哭。父亲把压在阿妈妮身上的檁木掀掉,背起她,拽着小胜子拼命往外跑。他把两人安顿在院旁的小树林里后,又救出一名断了腿的人民军伤员。敌机扔下了凝固汽油弹,宅院开始燃烧,就在他第三次冲进院子的时候,被炸倒了,脑袋、肚子、大腿都流出了血……
父亲苏醒时,已躺在人民军总医院病床上。朝鲜军医告诉师政委,他腹部和大腿中的弹片已取出来,但头部弹片因位置特殊,无法取出。
父亲英勇顽强、奋不顾身救出人民军伤员和朝鲜群众的壮举不但受到志愿军总部的嘉奖,感人事迹还登上了朝鲜劳动党中央委员会的机关报《劳动新闻》,并被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授予二级国旗勋章。
1953年10月回国前夕,父亲去向阿妈妮辞行。一听父亲要回国,阿妈妮哭了,她说,你是我和小胜子的救命恩人,不知道该怎么报答,我有一个要求:我认你作干儿子,小胜子认你作干爹,行吗?父亲点了点头。
按照朝鲜的民俗,阿妈妮摆上了两桌丰盛的酒席,请来了金氏家族的族长和村里几位德高望重的老人,举行了庄重的认亲仪式。
三
1953年的年底,因身体原因父亲转业了。那天,领导们一直把他送到军营门口,大家情意绵绵,难分难舍。参谋长亲自把父亲的行李放进吉普车的后备箱,并一再嘱咐司机,胡处长身体不太好,开车要稳当。师长眼里闪着泪光,他对着父亲的肩膀砸了一拳说,胡倔子啊,你要是不负伤,打死我也不会放你走!你是咱师的英雄,虽然说离队了,遇到为难的事,尽管回来找我。父亲给师长敬了庄重的军礼:“请师长放心,不管走到哪里,我不当孬种,决不给你丟脸!”
父亲被派到辽南荣军农场担任场长兼政委。这里的职工绝大部分是从朝鲜前线下来的身体部分伤残的志愿军,他们具有坚强的革命意志,政治觉悟强,生产热情高。农场的果品、粮食、禽畜连年获得丰收,超额完成任务,受到了上级的表扬。
可大家见不到场长脸上的喜色,因为大部分职工尚未成家,场长为之发愁。尽管父亲多次在大会小会上给干部们布置任务,为单身职工保媒牵线,然而收效甚微。其实也正常,谁家好好的姑娘愿意嫁给一个缺胳膊少腿儿的人呢?
有一次,生产科于科长受父亲委派,带车给阿妈妮金顺姬任社长的朝鲜红光农业生产合作社送优良品种树苗,在饭桌上,于科长说,我们的胡场长把职工当作亲兄弟,別的事都难不倒他,唯有职工的娶妻问题让他挠头……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那天晚上阿妈妮彻夜未眠,她思考着一个新的问题——想方设法动员朝鲜姑娘给志愿军伤员当新娘。她把这一想法向县领导作了汇报,得到了批准。
一周后,阿妈妮从村里组织了15名她事先务色好的姑娘,来中国辽南荣军农场参观学习。
进入农场 ,姑娘们眼前一亮:办公楼在绿树掩映之中,职工宿舍四周花团锦簇。她们被领进食堂进餐,饭厅宽敞明亮,上桌的菜肴煎炒烹炸齐备,五颜六色具全。那暄腾腾、白生生冒着热气的大馒头让人直流口水……
白天安排她们参观果园、农田、猪场、鸡场和养牛场,有讲解员生动讲解。晚间一、三、五放映电影,内容是中、朝两国的爱情故事;二、四、六举办舞会,朝鲜姑娘在现场可以自由挑选舞伴。指导教师是从军区歌舞团请来的演员。
经过一段时间劳动、学习和生活的情感沟通,有11位朝鲜姑娘与农场职工确定了恋爱关系。每天劳动之余,在郁香四溢的果园里,在田头小鸟欢聚的树荫下,在潺潺流水的小河边,在碧波荡漾的水库旁……她们跳起欢乐柔美的朝鲜舞蹈,唱起了《阿里郎》《桔梗谣》《道拉基》《诺多尔江边》等清脆悦耳的朝鲜歌曲。她们爱上了农场,爱上了农场里最可爱的人。当然,这个总策划师不是別人,正是父亲的干娘金顺姬社长。
一群漂亮的朝鲜姑娘跟农场荣军们搞上了对象,这消息很快传遍了农场周边的十里八村。真是一石激起千层浪,未婚姑娘的父母们有的向熟人打听农场的现状和前景,有的询问国家給荣军的待遇,有的托媒人给牵线搭桥,有的带上闺女悄悄地来农场亲自物色女婿……
有人说,今年荣军们撞上了桃花运。的确如此,结婚的荣军一拨接一拨。那年建军节农场举办集体婚礼,黄排长代表新郎们发言,他说,我是一个一等乙级的残废军人,伤后脸变得很难看,在街上有人用看怪物的眼神盯着我,叫我马猴子,简直是刀子剜心,我整天悲观失望,心想这辈子算完了,又因失恋曾经想要自杀。是场领导为我娶了这么一个既漂亮又贤惠的好姑娘……他说不下去了,竟然哭了,现场的许多新郎也哭了。大家知道,他们的泪水源于心灵,语言发自肺腑。
那天晚上,父亲破例喝了半斤老白干,他说,我心中的一块石头总算是落地了。
四
翌年冬天,母亲突患胸膜炎,父亲除了忙于工作,还要照看年幼的姐姐和我,晚间又跑医院陪床。场卫生院刘院长见场长太累,就派一名小护士在病房全天护理。父亲当即把护士劝走,对院长说,我老婆不是场里职工,制度是我主持制订,我怎么能带头违规?
黄排长新婚妻子崔淑媛一次与阿妈妮通电话,说了此事。阿妈妮第三天就从朝鲜赶到了病房,她埋怨父亲:哪有儿媳住院不告诉娘的?并毅然抢去全天留在医院护理母亲的重任。因为阿妈妮有护理伤员的经验,对母亲的饮食起居、清洁卫生、精神调养做得比护士要好,一切不用父亲操心。出乎医生们的意料,母亲提前康复出院了。那天,母亲第一句话就说:娘,你比我的亲妈还要亲!
五
由于护理的过度劳累,阿妈妮的头疼病又犯了,她却不在乎:“这病缠我大半辈子了,去不了根儿,也死不了人。”母亲发现病情并非她说的那么轻松,严重时彻夜难眠。父亲着急了,亲自带着场医,陪着阿妈妮去了沈阳,在三家权威医院做了全面检查,得出一致诊断:神经性头疼。父亲托人四处打听,得知沈阳市皇姑区有位姓熊的老中医医治此病拿手,但门槛太高。登门后,老人对父亲的名字很熟悉,又听说患者过去和现在对志愿军伤员有特殊贡献,当即点头。
老中医详细问清病史,做过认真检查。为了治好阿妈妮的病,破例让阿妈妮住在他家。针灸、煎药等关键医疗环节都是亲自动手。经过三个多月的精心治疗,阿妈妮的头疼病彻底根治。
从沈阳回来后,阿妈妮心情格外舒畅,话比以前多了,经常听到她在哼唱朝鲜歌曲。回到朝鲜,她逢人就说,我的中国儿子胡营长救了我两次命。
六
多年以后,作为中国人民志愿军老兵访朝团成员的父亲又踏上了朝鲜的国土。他的干儿子小胜子(李金胜)兴奋不已,亲自驾车把他接到家里。现在的小胜子说话沉稳,办事洒脱,已是介川县的县长了。
父亲到朝鲜的第一件事就是到腰林村的北山悼念阿妈妮。北山也安葬了三十多位志愿军无名烈士。两人踏着蜿蜒崎岖不平的小路,先来到无名烈士墓,祭悼之后,又走过一片灌木丛便是阿妈妮的墓地。这里苍松纭集,翠柏挺立,坟头上芳草萋萋。青石墓碑上用朝鲜文刻着“英雄母亲金顺姬之墓”几个凹体大字。父亲望着墓碑上刻写的大字对小胜子语重心长地说,你的奶奶为人民军和志愿军作出了特殊贡献,她真了不起,你应该为她感到自豪。
父亲抚摸着干娘的墓碑,望着坡下那片志愿军无名烈士墓,又想起了埋在朝鲜的那些战友,禁不住老泪纵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