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爹和他的年货

2021年02月22日

高穹

“小丽丽,小丽丽,快来看我给你买什么了?”

那时,尚还健壮的公爹推着载满年货的自行车刚跨进院门,还没抖掉一身风尘就冲着满院子疯跑的孙女兴奋地喊道。

我那刚过了两周岁的女儿,昵称本是“睿睿”,但被读音不清的爷爷这么反复“小丽丽”的叫着,倒也习惯成自然了。

女儿停下奔腾的脚步,望向门外,刹那间她像饥饿的小羊见到了羊妈妈的奶水似的,嘴里呜哇着,连蹦带跳地冲向门口。

然后便是祖孙俩久别重逢般亲热地拥扭到一起的一幕。公爹从后车座的大纸盒箱里翻找出一大塑料袋子东西递到女儿手里。女儿太小,货物太重,一份花花绿绿,鼓鼓囊囊的喜悦和收获,让她如获至宝用两只小手使劲拎着,连走带跑跌跌撞撞奔向屋子。

之后这一幕反反复复了许多年,后来在某个春节前夕,没有任何征兆这一幕戛然而止。

在我写有诸多的亲情的文章中,有关母亲的、父亲的、婆母的,秉笔直书,用情之多都可例举一二。唯独在公爹这块,好像一段留白,在我的情感文字里,亲情版块中,他好似一个从没被使用的省略号。

就在我囤积年货,张罗年事时,忽然离世已经16个年头的公爹,从遥远的记忆里穿越而来。或许因为那时我正在网上给85岁的婆母买一套内衣裤。想到公爹若活到现在,我也一定多给他买几套衣服,因为他总穿着那件薄绒的,墨绿色的体恤衫。那是2002年妇联组织去港澳考察学习时,我在香港给他买的,也是唯一一件体恤。一直被他视若珍宝,穿在身上就舍不得脱下。逢人就跟人唠这件衣服的来历。

我似乎看到他身上仍穿着那件体恤,正拖着一条僵硬的腿,一步一挪地迈向我家的台阶……

那年临近年关,家里要杀年猪,公爹召集了乡邻亲朋来帮忙。这是我嫁到婆家以来年年春节必做的一件大事,必备的一道年货——杀猪囤肉。

正当人们七手八脚把猪抬到案桌上,所有的案上案下的工作准备就绪,只待公爹操戈一战时,忽然正挥刀劐劐的公爹慢慢向一旁倒下。他健壮的身躯不甘这么一点点倾斜下去,拼力往上挺了挺,但肢体像脱轨的车厢已失去了掌控,他还是笨重地倒下了。着地的部位是整个右半身,他的嘴翕动了两下,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一个劲挥动左手,还想从倒下的地方重新站起来,无奈右半身像块僵硬的石头似的,沉沉嵌入地表。他好强地挣扎了几下,最终颓废地放弃了。

经检查,公爹患的是脑疝,也就是脑溢血。之前毫无征兆。

那年的春节我们自然是在医院度过的。年猪后来还是雇人杀了,但婆家每年春节必备的大戏,也是公爹为全家人准备的年货——杀年猪从此告一段落,而且此景一去不复归。

公爹再也做不了什么了。山上地里的活以及他养的骡子不得已都被婆母处理掉了。甚至他不得不放下每年冬天不辞劳苦为我们拾柴劈柴的活计。一辈子都不得闲的公爹没事干了,性情变得越来越郁闷、烦躁。尤其过年过节,他再也不能骑自行车去购年货,看唯一的孙女,再也不能叫“小丽丽”了。这对他如同宣判死刑,在他看来爷爷职能的废黜即是死刑的判决。

偶尔他会拖着一条残腿从自家走向我家。迈向我家台阶时,他从不让我们搀扶。共七层台阶他要用上半个钟头,慢慢走上来。然后坐在最上面,面朝前方。他目光跃过前面一排排低矮的灰色瓦脊,能一览无余辽南第一山——大黑山的整个后半部。

至今想来,他每次默坐在那里一两个小时,是自我派遣心情郁闷的一种疗方。一如我当年第一次开门看到的情境——一山排闼送青来的豁然清新,让我从此乐而忘忧。所以我能感同身受彼时彼刻公爹那豁朗明透的心境。

那年夏天我在社区任职,晌午回来的晚,直接去了婆母家。我刚从后门进来,正在午休的公爹听到动静后忙从床铺上爬了起来,拖着不灵便的身躯,从橱柜里端出饭菜一一摆到桌子上。当时他这一套动作下来比平时似乎快捷了很多。我还愣在那里,他忙用含混不清的语音催促我说:“还等什么,快吃吧,饭还热着呢。”

那天,我第一次眼潮心热地将一碗饭吃完。

这一生公爹最引以为傲的两个人就是儿媳与孙女。至于何以为傲?可能是他良好的自我感觉。在他生病期间我正在基层妇联工作,而女儿就读小学。我们都很平常普通,但在他心里媳妇孙女就是自家的好。假若他活到现在,看到我为他写的文章以及孙女大学毕业后,在设计领域谋就一份高薪职业更会沾沾自喜,广而告之。

然而后来公爹旧病复发还是与世长辞了。生死两茫茫,他这一去就是十多年。

每到岁末年关准备囤积年货时我多多少少还是会念及公爹。虽然有关他的记忆不是太多,但每一次触念,又都会生发触底的疼惜,越念越有触痛感,顽钝而持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