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拉面

2021年03月09日

蒋英泽

晚上不知道干点啥好,吃碗热乎面条是最牛逼的。

记不清是几年前的哪个下着雨的夜晚,晴儿姐敲开我房门时念叨了这么句话。但我对她头发湿漉漉像只小耗子样,手捧着热气氤氲的面汤的样子记忆犹新。晴儿姐住我家楼上。对她而言,那碗里散发的气味,是她的开始,亦是她的结束。

缘分这东西总有人不信邪,可几乎每个人都曾在自己的人生里捕风捉影般发现过些蛛丝马迹。那年夏末,晴儿姐望着窗外阴沉沉的天空,懒得换身上的睡衣短裤,跑去学校对面的面馆要了碗拉面。

“老板,使劲儿辣。”踩着拖鞋满面油光的斌哥“咣”一下坐在晴儿姐对面锈迹斑斑的铁凳子上。晴儿姐没多反应,只瞄了一眼他肩膀头子上触目惊心的藏语纹身,依然埋头嗦面。

“九点前收啊!”市场管理员的大喇叭回响在整条街道,有摊主手脚麻利地收了伞。天空配合地开始滴雨点儿,面摊上的客人莫名地着急起来,声调都提高了一个八度,交流基本靠吼。晴儿姐往腕上一瞅,呵,刚过八点五十,再陪他们玩一会儿。她没狼吞虎咽,反而细嚼慢咽。比她更淡定的是斌哥,一碗下肚又添一碗。

人来人往,余下两个人的小摊俨然成了一场吃面比赛。两人几乎摆出奖金八百万的架势,用慢悠悠的姿态向对方宣战。

“快点吃,要收了。”管理员叼着根烟,用急叨叨的语气警告两人,还照着斌哥身边的凳子给了一脚。

可晴儿姐和斌哥是何等人物。自顾自地品味着,故意把面条一根一根挑起来吃,摊主夫妇俩人只能杵在一旁赔笑。

“操,原来是你小子。上回惹的一摊事还没找你算账呢,今儿倒装起大爷来了。”眼见着管理员手里的凳子要和斌哥新染的黄头发“接吻”,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围绕着器官和对方的祖先,骂了句晴儿姐长这么大没听过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脏话,把带汤儿的碗往那人脸上一扣,拉着晴儿姐撒丫子跑了。

管理员阴着的脸被面汤淋浴,表情骤变犹如吃屎般。那晚,晴儿姐由得斌哥拽着她拿出体育考试的架势在菜市场里和人家百米赛跑。那一刻她就认定了,斌哥是她命中注定的“狼狗哥哥”。

“叫啥名?”与偶像剧不同的是,斌哥问出这句话时,两人正躲在菜市场角落黑漆漆臭熏熏的女厕所里。

“保密。”晴儿姐捏着鼻子,瓮声瓮气地回答。

“呵,还有姓‘保’的呢。”斌哥笑了,露出一口烟渍的牙。

“看你的样子,考上高中了?”

“今年刚考上一高。”

“我也一高的。”

于是晴儿姐每天乐颠颠地背着小书包上学校,就是为了多看斌哥几眼。从哪儿听说斌哥喜欢女生弹吉他,她就跟打了鸡血似的天天练,手指头磨得跟个削得很失败的铅笔似的。明儿斌哥又说女生卷发好看,她就偷拿了半个月零花钱去烫了一头方便面,顺便接受了年级主任的单独思想教育。

“你这么拼,不是喜欢人家吧。”我无奈地看着她的发卷,顺带赠送她一个白眼。

“我不知道,但他对我和对其他女生不一样。”晴儿姐满口娇嗔,嘴角有意向下掩饰心里的欢喜,脸上的红晕若隐若现。

“我可提醒你,这小子看起来可不是什么善茬儿,让你爸妈发现可就惨了。”我宁愿她现在烦我,也不愿出了事去当诸葛。

“哦。”她轻轻应了一声,很快被秋风吹散。

不吉利的预言成真,是谓一语成谶。

开学不久,斌哥死性不改地结交了一帮常年在校门口转悠的痞子,四处耀武扬威。某次大醉后有人说了句“你的妞儿真平。”斌哥年轻气盛,掀了喝酒的局儿,慌乱中竟错手捅了一个和稀泥的跟班儿。

那时没有网络新闻,但报纸的影响力也够人喝一壶的。消息好死不死地传到晴儿姐耳朵里时,她正准备毕业晚会的节目,像出道的韩国女团一般,穿着酷毙了的街舞服装。

没等换下衣服她已靠在我肩上失声恸哭。而我印象里她上一次这个熊样,是她六岁时在校门口买的染色小鸡崽绝食身亡。估计你们也能与我感同身受,那种面对着悲哀到极点的人时,想安慰却不知从何开口的无助感。

人有时候倒也没那么脆弱。比我以为的稍好一点,晴儿姐一个礼拜后便能如常人般健步如飞,甚至提着菜篮子去菜市场和一票大爷大妈抢夺新鲜鸡肉。

“这么快就准备做贤妻了,汤都煲上了?”

“借你吉言,以后婚宴上姐免你赶礼钱哈。”她冷飕飕的语气给了我当头一棒,她这股劲儿,怕是八匹马都拉不回了。

里边儿的斌哥不出意外地拒绝了所有关怀,于是留下一个十七岁的女孩抱着保温饭盒在大铁门前自己流泪。

走出三里路,她发狠地拧开桶盖,几欲把桶里的东西一股脑倒在草坪上,但出于对自己半天心血的不舍和对环卫大妈残存的一点良知,她把盖子扣回去了。

“你太有才了。蘑菇和改了花刀的胡萝卜,还有鸡肉的鲜味完美地融在一起,真是天作之合。”

我抿了一小口,小心翼翼,竭尽毕生所学,应付高考作文一般,生怕触碰到她哪根神经。她坐在我对面,嘴角浮起一丝苦笑,转身从柜子里掏出一瓶红酒,用酒蒙子倒酒的架势吨吨吨地倾入汤里。

然后她把那一坨颜色复杂的液体全部灌进胃里,沉默了一会儿,跑去趴在新刷的马桶上了。

这次,我没有像个老妈子一样拍着她的背哄她骗她,说什么都会过去,明天的太阳还会怎样怎样……而是披上衣服潇洒地走了人。

再好的医生,对自己压根儿不想痊愈的病人,也是束手无策。

这个倔强的病人是决定了和一个无迹可寻的人,谈好多年的柏拉图式恋爱。

晴儿姐没有勇气为了他空着几道数学大题,最终以不错的成绩考去了省城读书。斌哥的刑期到晴儿姐大学毕业才结束,任凭他怎么躲避,终须一见。

一年都没读完的高中文凭和多年与社会脱节带来的挫败感让斌哥性情大变,变得敏感又自卑。我私以为晴儿姐和斌哥的关系暧昧,又害怕她遭到这个劳改犯的虐待,半开玩笑地怼过她“姐,就凭咱未来一个小白领,犯得着跟他扯?”她照样提着现煲的鸡汤去探望,还甩给我一句:“姐不要脸行了吧?”

是啊,爱一个人,不要脸又怎么了。

这是我当时不能理解的,恰好她懂。

唉,还好她懂。

毕业后的第一个情人节,晴儿姐和斌哥正式确定了关系。他们步行到商业广场,开着痞气十足的玩笑。转来转去,走进了一家装潢华美的“宫廷拉面”。晴儿姐报喜不报忧的另一面是,两小时前她被赶出了家门,用来吃饭的是她身上最后的一点儿钱。

晴儿姐装作轻车熟路地从服务员手里接过铜版纸的菜单本子,兴高采烈地点了两碗68元的拉面。与校门口拉面里薄的透光的肉片不同,这里的面条上铺着一层厚实的牛肉。她心机地说这两天消化不良,把牛肉都夹到斌哥碗里,自己嗦着寡淡的面条傻乐。斌哥笑着摸摸她的脑袋,毫不客气地大口嚼,留她愣在那里。

她好久没看到斌哥的笑,今天赶上这一趟,那感觉就像是大冬天在路边捡的一块石头蛋子放在怀里九天九夜终于给焐热了。

就因为这一笑,她拒绝了坐办公室吹空调的体面工作,去广告公司当过打字员,在服装店当过导购。好在斌哥悔悟,拼死拼活找了个服装厂。晴儿姐曾去宿舍看过他一次。他穿着灰不溜秋的工服,头发理得跟刚出号子一个样,倒比上学时守规矩许多。每天干十几个小时的活,薪水就算坐家里抠脚也不够花的。尽管如此,斌哥却能在每月开工资的那个下午第一时间飞奔到晴儿姐面前,把自行车蹬得比出租车还快,载着她满城跑,陪她买喜欢的东西。因此,这成了晴儿姐最幸福的一段时光。

就这样赖死赖活地爱了几年。他们商议着该结婚了。晴儿姐鼓起勇气带着斌哥回了家。

这把晴儿爸气得鼻子喷出了火。老爷子当了一辈子人民公仆,死不接受一个文化不高,靠打零工来养家的女婿,更别提还有前科。

有点像《茶花女》里边的桥段,在老爷子几番软硬兼施外加威逼利诱下,斌哥先扛不住了,跟晴儿姐说:“要不,咱拉倒吧……”

有点像偶像剧里的狗血台词,斌哥跟晴儿姐磨磨唧唧地说了一番话,大意是你是个好女孩,你适合更好的,我配不上你,最后从兜里掏出来一小叠红票子。

“@¥%@……”

晴儿姐那天破天荒地骂出了当年连斌哥都没有骂出的脏话,眼泪把妆容晕染成一大片。

骂累了。“我这几年扛住这么多,我就是为了让你给我发好人卡,让你给我分手费?”

“就我现在这个样,别说你家里人嫌弃。说实话晴儿,我都瞧不上我自己。我这几天也在想,就这个X样你喜欢我啥啊倒是?”

斌哥的问题犹如晴天霹雳,直朝她天灵盖上劈了下去。她究竟爱这个小子什么?没颜值没房子没车子没票子,甚至连个像样工作都没有。也就跑的快点,还不能当饭吃。你爱他个什么?

“要你管。”晴儿姐气得拳头怼在斌哥胳膊上,怼得他表情痛苦,一把捂住左臂。

“又和人干架了?”晴儿姐本能地扯开他袖子,被他一把抽走。他如初见时一般,撒丫子朝着反方向跑去,头也不回,连那辆成天载着她满城飞奔的破自行车都不要了。

斌哥决心消失在晴儿姐的世界里,晴儿妈便趁热打铁给她介绍了个不错的对象。晴儿姐彻底佛系了,一副“俎上鱼肉,任人宰割”的样子。可这次,我倒是有些失望。突然间,我希望她能如以前那般摆出“壮士一去不复还”的姿态,和世界上所有阻碍她的人死磕到底。

只是从那时起,拉面这种食物她连看都不想看。

再见到晴儿姐时,她已挺着肚子,剪了齐耳短发。婚礼我读大学没能参加,她到底爱不爱那个有房子车子票子的男人,我甚至懒得问。

后来听人说,当年斌哥给她“分手费”前,在原有的藏语纹身前补纹了几个字。他原本纹的是“扎西德勒”,意思是“吉祥如意”。后来变成了“月月平安”。我也不知道斌哥那个文化水平是不是我以为的那般用了个“双关”。月月是晴儿姐的小名。

孩子是在我陪晴儿姐买衣服时闹着要出世的。于是我有幸,成了守在产房前见证生命的第一人。

“月月怎么样了?”“房子车子票子男”夹着公文包,气喘吁吁跑来产房前。

“姐挺好。”我无缘无故地瞪了他一眼。

“不过她刚进去前告诉我,她想吃拉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