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洪斌

再次见到兔子的时候，是在去年9月份一位老同学儿子的婚礼上。

一大早，我从城里出发，按照导航上的提示一路行驶，在石河收费站下了高速，改走省道。距离举办婚礼的山庄不到5公里，马上左拐再一路前行就到了，这时我却发现前面的车纷纷调头。抵近一看，一台大叉车横在T字路口，把道路给堵上了。问了一下，得知前面道路正在施工，只好调头回走，绕了很大一个圈子才到了山庄。

刚停下车，兔子电话就来了，问我走到哪里了，我说已经到了。他告诉我山庄里面已经停满了车，让我直接停在外面道边上。其实婚礼上帮着跑腿的，正在一台车一台车地指挥大家有序停放。

步行进去，给兔子打了个电话，告诉他我在湖边举办户外婚礼的地方。我溜达着走了过去，兔子看到我，屁股也没抬，指着旁边一把椅子让我坐下。

将近一年时间没见兔子，人变得黝黑了许多，也粗壮了许多，与几年前判若两人。

兔子本名姓宫，从小到大，脸孔都是白白净净的。小学和初中，家离学校5里地左右的他，天天背着书包一路跑着上学，久而久之，练就了一身奔跑的本领。后来学校成立体育队，他当仁不让被挑选进去，当了短跑运动员。每逢学校举办运动会，他总是第一个冲过终点，年年拿百米冠军。于是，同学们就送他一个“兔子”的绰号，又因他姓宫，干脆就叫他“公兔子”。叫得习惯了，也就没有多少人再叫他本名了。

举办婚礼的山庄在当地一个山谷里，三面环山 ，前面是缓坡。依山而建的几栋欧式建筑，平时对外承包婚宴生日宴之类的活动。在一块洼地，有一个椭圆形的人工湖，大约4亩地的样子，四周柳树环绕。湖中心修建了一个小的观景台，上面用木头搭着个凉亭，夏天既可以纳凉，也能观景。湖中养了很多红鲤鱼青鲤鱼，鱼们在水中悠闲地游来游去。湖的北边，便是举办户外婚礼的场地，可以容纳二百来人。场地前面搭建着一个小梯形台，后面用花环编织成一个心形的图案。平台北边是一趟长长的平房，往里瞅了瞅，有一间是专门给新人换衣服用的，另外一个长条形房间摆满了圆形的餐桌，应该就是举办婚宴的餐厅了。

时间还早，老同学就我俩先到了，索性东拉西扯聊了起来。聊着聊着，就聊到了兔子的农业园。

想当年，兔子一家返城后，正赶上最后一波“接班期”，过了这一波，就再也没有“接班”一说了。于是，兔子父亲早早办理了退休手续，让高中刚毕业的兔子接了班。

前面说了，这小子天生长得白净，小眼睛眯眯着，一笑起来，还有两个酒窝，单位里的大人们都很喜欢他，再加上他很机灵，又会察言观色，工作不到两年就当上了班长。

兔子在“道班”工作，说白了，就是公路养护。每天早起晚睡，带领手下几个养路工人，把他们负责的路段养护得干净平坦，大家伙儿都对兔子竖大拇指。

干了几年，兔子觉得无趣。毕竟是年轻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重复着同样的工作，实在枯燥。而且养护段的工资低得可怜，远不够青春期年轻人的花费。恰好这时，单位改革，兔子趁机跟单位提出承包，每年上缴单位一定的利润。合同很快得到了批准，兔子打起十二分精神，起早贪黑出去承揽业务，赚钱后再添置养护设备，企业规模越来越大，自己的腰包也逐渐鼓了起来。后来，在承包当地一项工程中，上头主管业务的领导涉嫌贪腐被查，他先期垫付了大笔资金，却迟迟要不回钱了。领导被判了刑，他一手审批的这个项目也就成了无头案。后任领导以各种理由搪塞，迟迟不付款，这一拖就是多年。这一下子就把兔子多年的血汗钱都搭了进去，可谓血本无归。之后，从上到下换了数任领导，再也找不到要钱的人了。

这样，兔子只好歇着了。

这一歇就是五六年。期间，兔子尝试着做点别的生意，但一直没有合适的事情可做。一天，他突然给我打来电话：要当“农民”。我问啥意思，他说，想来想去，不如包一块荒地，种蔬菜啥的，既可以自给自足，也可以外卖。

当时，政府正在鼓励振兴乡村经济，兔子把自己的想法跟近郊一位村长谈了，村长很高兴，说这是为带动当地经济发展做贡献。得到村长的支持，兔子就来了精神头儿。村长带着他走遍村子里的沟沟坎坎，指点着可以对外承包的地方。很快，兔子选中了县城不远处的一块荒地。这块地位于半山腰，我陪着他去看的时候，上面杂草丛生，山坡下面是一家工厂，一堵围墙将工厂与山坡隔了开来。兔子比划着，说这块地至少有20亩，用推土机推平了，拉来农家肥先养护半年，等明年开春就可以种地了。看着这家伙自信满满的兴奋样子，我嘴上没说啥，心里却合计着种菜这玩意儿，一年到头忙活，能赚钱?

一周后，兔子与村里签订了荒地承包合同，交了承包金，正式当起了“地主”。

像开工厂办企业需要资金一样，这当“地主”种庄稼同样也需要启动资金。这小子前些年赚的钱全砸进工程项目里了，如今钱“瞎了”要不回来，自己手头再也没有可折腾的现钱了。好在手里还有一台当年买的奔驰商务车，还有一台工程机械车，他把这两台车低价卖了出去，手头就有了几十万现金。卖奔驰的时候，老婆孩子眼圈都红了，尤其是小儿子，坐在车里嚎啕大哭，坚决不下来，那伤心劲，让人看了很是心酸。但兔子笑呵呵地说，卖了，将来赚钱再买更好的。

过了两个月左右，兔子来电话，叫我有时间过去看一下他的劳动成果。可我那段时间太忙，一直没有成行。但从微信朋友圈里，还是看到那一大块荒地已经被推土机推平了，从农村买来的十几大车农家肥也撒在了地里。兔子还雇了一个施工队，在地里靠近山坡的地方，挖了一个直径10米，深5米的大坑，四周用砖堆砌好，抹上水泥，地面也做了防水处理，说是做菜窖子用。这种菜窖子冬暖夏凉，里面贮存蔬菜水果都没啥问题。随后，兔子又雇人在菜地中间打了一口井，也没少花钱。

这些工作完成后，这家伙不知从哪里搞来两个20尺的集装箱，经过改造，一个当卧室，一个做厨房和餐厅。

万事俱备，只等开春种地了。

兔子尽管在农村长大，但当时属于吃“商品粮”的，家里并没有责任田，从小到大也就没有种过地。但他有一股不服输的尽头，对种地这事儿信心满满。用他的话说，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嘛？！

开春前这段时间，他一直在网上查找资料，研究种植什么作物。查了一大堆资料，也没研究出个所以然。无奈，他只好去请当地农科站专家，去地里检测土壤的有机成分和各种养分含量，一番检测过后，专家建议先从种植地瓜和家常蔬菜开始。他马上研究什么品种的地瓜好，研究明白后，立即动身去了山东某地，和当地农科站洽谈购买种子，学习种植技术。从山东回来，这小子又在紧挨着山坡的空地搭建起了几个棚子，在棚子里面养起了鸡鸭鹅猪羊。在山坡上，兔子栽上了桃树、樱桃树、苹果树的树苗，该利用的地方一寸也不放过。

九九加一九，黄牛耕地走。终于盼到了开春，冰雪全都融化了，兔子雇来农机，把所有的地都耕了个遍，年前撒在地上的农家肥被均匀地与翻耕出来的泥土搅合在一起。兔子趴在地上，鼻子紧贴刚翻耕过的泥土闻着，竟然感觉这农家肥有一股芳香的味道。

精明的兔子结识了菜地周边几位深谙播种技术的老农，地翻耕完了，在老农的指导下，3月下旬开始种植菠菜、茄子、辣椒、土豆、香菜等等，4月份开始种植地瓜、萝卜……每次撒下种子，兔子没事儿就蹲在地里观察着，看看什么时间发芽。每每看到一颗颗嫩芽从地里破土而出，兔子乐得就像个孩子似的。什么时候需要浇水，什么时候需要施肥，什么时候需要修剪，老农们都及时告诉兔子，兔子认真地记着。

蔬菜陆续成熟了，除了留下来自己吃的，放在地窖里储存一部分，剩下的就拿到了市场上去卖。这一波又一波的，积攒下来，慢慢也就有了一定的收入。

秋天，地瓜也成熟了。家人和雇工老农们一起动手，把地瓜刨出来，存放到了地窖中。冬天，兔子在县城一处人流密集的地方，租了一间十来个平方的小店，买来电烤机，开始了卖烤地瓜的生意。电烤地瓜，当时在县城还是头一家，很快就吸引了周边的老百姓过来尝个新鲜。由于地瓜的品种好，电烤地瓜相对于传统的碳烤干净卫生，购买的人还真不少。于是，兔子又在县城开了两家分店，统一命名为“薯香门第”。这家伙，学历不高，名字起得倒是很雅致，人们很快都记住了这个烤地瓜的店。

一年下来，兔子先期投入的成本大约在30万元左右，一年卖菜和卖地瓜的收入还不到3万元钱，就是说，第一年远远没有赚回本钱。兔子没有气馁，“最起码，老子不用天天上市场买菜了！”

第二年，兔子又把紧挨着他家菜地南面的一处荒地承包了。推平后测算一下，大约是三十来亩。这样，兔子等于已经有了五十亩左右的地用来种植了……

2020年初，新冠疫情突如其来，一时间，老百姓人心惶惶，都躲在家里不敢出门，昔日热热闹闹的“薯香门第”门可罗雀，几乎没有人再去店里买各种地瓜制品，地窖里的地瓜卖不出去了。不得已，兔子开始在朋友圈降价售卖，但效果并不理想。等到春暖花开，库存的几十吨地瓜开始变质，已经不能再吃了，只好挑挑拣拣一些好一点的，当作猪饲料，其它的就只能扔掉。夏季桃子快成熟的时候，染上了病虫害，几天之间，黄桃纷纷落地。接着一场冰雹，那些丰收在望的苹果树，地里绿意盎然的大白菜，也都遭了殃。一连几天，兔子大清早蹲在地里，看着满地的烂桃、苹果、碎白菜，一根烟一根烟不停地吸着，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年底的时候，一向不怎么发朋友圈的兔子，在朋友圈发了一篇小文，短短一行字：不管是亏还是赚，心态不能乱，该投入还得投入！这后面一个大大的感叹号，表达了把这片农业园继续坚持下去的决心。大家伙儿看了，深深为他这种心态叫好。但是毕竟陷入了窘境，下一步怎么发展，兔子确实有点一筹莫展了。

兔子的情况被镇政府一位副镇长发现了，副镇长主动联系上当地农商行的领导，约了一个时间，赶到了兔子的农业园，前前后后实地考察了一番，又与兔子就下一步的种植等情况做了详细的交流，最后农商行给予了他20万元的低息贷款。这下子，解了兔子的燃眉之急，真是雪中送炭了。说老实话，这一点是令兔子万万没有想到的。有了镇政府的大力支持，有了银行的贷款，又有了乡镇农科站专家的亲自示范和指点，兔子对农业种植坚定了信心，干劲更足了。

今年已经是兔子从事农业生产第五个年头了。看他的朋友圈里，一箱箱苹果、桃子、樱桃，不断发往全国各地，地瓜除了一小部分出售，大部分都存放在菜窖里留着给地瓜店用。如今的地瓜店里，不单单是烤地瓜了，还有精心制作的薯条，地瓜片，装在一个个印制着“薯香门第”字样的精美的包装袋里。那些应季的各种蔬菜，每天源源不断地上市，满足县城百姓的日常需要。兔子还在一家网站上专门开了一个网页，推出“送菜上门服务”，只要你选购的蔬菜水果超过25块钱，他就亲自开着车把蔬菜水果送上门，大大方便了群众。

几年下来，这位曾经的“小白脸”，如今已经是皮肤黝黑的庄稼汉了……

婚礼如期在吉时拉开帷幕，看着新人、主持人、亲朋好友融入欢乐的氛围当中，我的思绪却一直停留在兔子的故事里，怎么也回不过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