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雷锤子

高作智

2021年05月11日

山上,我急速地跑到伯父跟前,对他比画着,小鼻子上来了,足有一百多人,荷枪实弹,我俩被堵在山上了。情况危急,山立陡立崖,上山下山只有华山一条路,想溜掉不可能,我急出了一身冷汗。

自从小鼻子占领了熊岳城,就贴布告规定,从那天起中国人就不准再登望儿山,违者“死啦死啦的”。因为他们在山南五华里的温泉村,修建了规模不小的大日本帝国第六陆军病院,专门接收他们在中国关内烧杀抢掠的负了伤的官兵,在那里疗养,望儿山便成了他们康复官兵的操练基地。

伯父是哑人,特别喜欢我,我那时只有6 岁,他走到哪里就把我领到哪里,我成了他得力的耳朵和嘴巴。他对小鬼子的禁令全然不知,我虽然略知一二,但却扳不过他。他长得又高又大,如果他会武术,再操起禅杖,可称得上当代鲁智深。这一天,伯父闲来无事,吃过午饭,他拽着我的胳膊就往外走,原来是要去登山。我家就住在山下,名曰望儿山村,往北走一条街,就到了山前的松树林,通过树间的绿草地,就到了山根儿底下,接着就是登山。山前刀削一样,立陡立崖;山后六十度陡坡,要猫着腰踩着几百个梯式石磴,才能到山顶的金瓶宝塔之下。宝塔旁是比较开阔的山顶,做操、练拳、休息,可容纳百十号人。伯父领我坐在山顶八步紧的石头上,正是下午三点钟,忽听山坡传来一阵噼里啪啦日军勾子鞋的声音,以及叽哩哇啦的说话声。我探头往下一看,一个接一个,黄糊糊的,鬼子正猫着腰往山上来。

伯父是个聪明人,很快就明白了我的意思,我哆嗦着,我们马上就要被杀头,或者扔到山下摔死。说时迟,那时快,伯父伸着胳膊夹起我,迅速登上八步紧,猫腰绕到山头东北角,背着鬼子把我塞到像老虎张着嘴的石缝里。他往我身前一偎,脚蹬着突起的一块石砬,把我挡个严严实实。

我清楚地看见,伯父用尽全身的力气,用手紧紧地抓着头顶的石岩,脚用力地蹬着下边的石砬,稍有不慎,就会掉下山去,摔个粉身碎骨。

鬼子在山顶那块平地上,又是唱歌又是练操,虽然没有发现我们,但一时没有离去的意思。

伯父的脸涨成猪肝色,青筋如粗大的蚯蚓在脖颈上爬着,汗珠顺着脸颊小河一样流淌。伯父,是不是坚持不住了,你千万抓住石头啊!足足有两个钟点的煎熬,山顶终于静下来了。我从伯父的腋下钻出来,告诉伯父,我要探一下,看小鬼子走了没有,他精疲力竭地朝我点了点头。我像老鼠一样贴着山皮撒摸,山顶没人了,再往山下看,鬼子走远了。我回头报告伯父,伯父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一溜烟把我领下山来。

爷爷知道了,联想以前的一件事,心疼孙子,在晚饭桌上对伯父发了脾气。一个月前,伯父领我去洗温泉。温泉在温泉村南响水河边上,往常去温泉,出村一直往南走,不用拐弯就到温泉了。现在可好,小鬼子的陆军病院砌了大墙,四角还架起了三层楼高的岗哨,把路给挡住了不说,还在病院的西侧用铁蒺藜圈了苹果园。伯父不知道鬼子的狠毒,就领我抄近路钻铁蒺藜,想从病院外的苹果园中穿过去,没想到,被岗楼上的鬼子哨兵发现了,“叭叭”就是两枪,我拽着伯父往回跑,由于跑得急,我和伯父都嘴啃泥地跌倒在壕沟里,伯父的脸被铁蒺藜划出了血道子,鲜血迅速地淌了下来。我的左眼皮划破了,也冒着血。岗楼上的小鬼子哈哈大笑,那笑声难听极了,像魔鬼逮到了猎物。回到家里,奶奶说,差一点我的左眼就瞎了。爷爷又是骂又是摔,骂伯父说,你死了不要紧,搭上孙子可不行!伯父知道惹了祸,连饭都没吃。我把奶奶准备好的饭菜端到伯父的屋子去,伯父怒目圆睁,跺脚捶心,哇啦哇啦骂着小鼻子,他的声音,他的比画,我全都懂。

伯父边吃饭边告诉我,大鼻子、小鼻子没个好东西。大鼻子指的是沙俄,小鼻子指的是小日本。他有点激动,从外屋拿来一瓶酒,端起酒盅给我讲,多少年前,大鼻子进村,老百姓跑个精光,我太爷舍不得家产,悄悄地藏在后园的柴草窝棚里。大鼻子找不到人,就放火烧了一条街,我太爷以为大鼻子走了,出来救火,谁知又蹦出来一个骑着高头大马的大鼻子,啪的就是一枪,打在我太爷的腿上,给我太爷后半辈子留下了一个瘸。小鬼子更不是东西,侵占咱东三省,远的不说,说近的,咱们的温泉被狗日的圈起来,好水都被他们占用了,如今又来霸山,咱爷俩差点就没命了,他们无恶不作,天理不容!伯父越说越来气,喝了半瓶老白干,醉倒在地上,我连忙喊奶奶。我很敬佩伯父,他又聋又哑,但他有性格,很聪明,知道的事不老少。

一天晚上,天老爷很懂人间事,他摘走了月亮,驱赶了星星,拿出墨色的天幕,把万物遮得一片漆黑,就是本村的人,也看不到望儿山的影子了,更不知道那里有什么人,那里的人在干什么。伯父很孤独,常常叫我睡在他屋子里,有吃不完的炒豆,有唠不完的嗑。可是,这天晚上,我没听到他打呼噜,他悄悄地出去了。我一觉醒来,他还是没有回来。到第二天早晨,我发现他睡得呼呼的,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的,也不忍心打断他的美梦。

第二天上午,伯父站在大门口,亲眼看一个中队的小鼻子,列着队,扛着枪,唱着歌,耀武扬威,一脸杀气,向望儿山走去。队伍后边是一个当官的矮胖子,他腰上挎着一把大洋刀。伯父一回身撞到了我,他冲我咧着阔嘴笑。

不一会儿,山下开锅了,走在前面的鬼子跑下来,报告中尉,上山的石磴全被泼了大粪。又一个鬼子跑下山来,报告中尉,山顶也到处是大粪,臭气熏天地干活。中尉大惊,立即下令,停止登山,在坡地草坪上操练。

中午,村长王先生满街敲锣,叫村民都出来集合。小学校的操场上聚满了人,他们的周围站着持枪的鬼子,那个中尉向村民训话。

父老乡亲们,我叫山本,是你们最好的朋友。这些年来,我们一直把你们这个地方视为大日本皇军的大后方,一直把你们视为大日本皇军的子民,在东亚共荣的旗帜下,我们一直相处很好,在我的印象里,你们村的人都是良民。可是,有的人已经变了,变成与大日本皇军作对的劣民,竟用大粪干扰我们登山操练。这个人是谁?你们把他交出来,他可能是缺钱了,我们将给他大大的金票。

我爷爷说,山本中尉,请你放心,我们望儿山的村民没有变的,至今仍然都是良民。山前山后有好几个村子,泼粪的人,不能就说是我们村的。山本说,我说是你们村的,是因为你们村靠山最近;你说不是你们村的,那你说是哪个村的?

王先生见山本有些不高兴,连忙说,山本先生,千万别生气,高老爷子属板上钉钉的良民,他说得也不是一点道理没有,咱慢慢找,早晚会水落石出的。

山本说,我今天就要弄个水落石出,不然的话,你们就不能回家,在这里晒太阳。

王先生难住了,全场的空气凝固了。

伯父站在人群的最后,他把我拽到他的身旁,他让我转达场上的人在说什么,我像个翻译一样,一句不落地学给他。当我说到山本最后的态度时,他瞪着眼睛,不断地哇啦着,我知道他在骂山本。这时,他拽着我,就冲到前面去了,爷爷惊慌了,不知伯父要干什么,上前去挡伯父却没有挡住。伯父对着山本比画着,山本闹愣了,指责伯父为什么不说话。

我说,他是个哑巴,他是说,他看见了那个泼粪的人,是个长得很结实的小个子,像天宫中的雷锤子。

在场的人都惊诧不已,山本问伯父,那个雷锤子在哪里?伯父说,他不认识雷锤子,但好像在哪里见过,估计住处不会远,他记住了那人的模样,再碰见雷锤子一定把他抓住,亲自把他送给山本。山本莞尔一笑,对我说,告诉他,他是大大的良民,从现在开始,让他去村外路口蹲点,找那个雷锤子,白天晚上不准回家,吃住在那里。村民们一时不知所措,在面面相觑。

两个鬼子押着伯父去了,山本走了,操场上的人慢慢地散了。

爷爷紧紧抓住我的手,让我跟他回家。爷爷的意思我明白,伯父的死活由他去,他的孙子可不能有三长两短。不行,我不能离开伯父。我使劲地抽手,一个趔趄,爷爷差点摔倒,我回头看了一眼,径直朝伯父走的方向追去。伯父在铁道水洞路口东侧停下了,他左看看右看看,这是望儿山、莫屯、红旗堡、唐屯等几个村子进城的唯一通道,也是出城的重要交通要道。

伯父把宽面条凳往地上一放,他对两个鬼子比画着,就在这儿了,说着一屁股坐在条凳上。两个鬼子可能明白了伯父的意思,对视了一眼,转身走了。

伯父回头看见了我,高兴得不得了,立刻问我,鬼子走了?我点头,他仰起脸来哈哈大笑,我从来没见伯父这么笑过。我说,鬼子对你的花招儿有多狠,你还有心思笑!他满不在乎,离开凳子站起来,又是哈哈大笑,我懵懂地坐在条凳上,奇怪地望着他。

伯父,难道是你泼的大粪?

伯父没有回答我,而是一脸幸灾乐祸的表情,咧着阔嘴,眯着笑眼直直地看着我,那眼光让人难以琢磨。

伯父,那个雷锤子就是你?

伯父还是笑,却在狡黠地摇着头。

偏西的日头虽然还有点暖,一阵清风袭来却有点凉。毕竟是农历四月,距立夏还差两天。伯父不能回家,需要我给送饭和送被子,那张宽面长凳就是他的床,伯父够苦的,该死的小鼻子!

我家的佛堂里,奶奶流着眼泪正在上香,求老佛爷施恩,保佑哑巴儿子平安无事。

爷爷坐在屋里生闷气,正大口大口地吸烟。村长王先生说,不管怎么说,是哑巴救了咱大伙,不然的话,往好说,晒倒几个老人,老人那口气儿就断了;往坏说,小鼻子的刺刀不是吃素的,弄不好要血流成河。

爷爷想着以前的事。那一年,伯父刚刚过完一周岁生日,时逢正月,家里来了亲戚,年轻的奶奶忙在厨房里,把伯父交给跟妈妈来家串门的四岁小表姐桂芳照看。桂芳见伯父长得肥头大耳,甚是喜欢,就抱起来在炕上玩耍,没想到一下子跌倒了,伯父掉在炭火盆里,吓得桂芳跑到厨房叫奶奶。奶奶进屋从火盆里抢出伯父,一看伯父的后脑勺被烧得堆了皮,伯父当时只知道没命地哭,却不知后来成了哑巴。伯父长到十六岁,不知听谁说的,是当年的表姐桂芳害了他,一气之下,跑到唐屯表姐家,非要找桂芳算账不可。爷爷知道后,借着两条腿撵到唐屯,硬是把伯父好顿打。从那以后,伯父的表姐桂芳不敢见伯父,不敢到我家来串门。

王先生见爷爷的样子便说,想什么呢?

爷爷说,我是想这哑巴也真不好管,不知这回又给我惹多大的祸。王先生说,我在城里还有几个熟人,请他们帮帮忙,想想法,跟山本周旋一下。

天还没黑,伯父发现不远处的壕沟里,齐刷刷地长着许多艾蒿,他高兴极了,下到沟里就拔了起来,然后坐在条凳上搓火绳。那些艾蒿在他宽大的手掌里,像面筋儿一样,搓了一条又一条,摆在地上像一排方阵。他告诉我,摆在地上是卖的,一个铜板两条。

我把被子和晚饭送给他,想在这里陪他,他却说晚上冷,怕把我冻着,就一再催我回家。可是我心里惦着他呀,有个大事小情他听不到,他的哑语别人又不懂。

第二天好了,村长王先生带人给伯父立起了马架子,上面有草帘子挡风遮雨,下面搪了板铺。伯父高兴地对我说,晚上别走了,我闷得慌。

夜里,水洞上边铁轨旁的电灯亮了,附近的住户一个个掩上大门。四周鸦雀无声,树梢一枝不动,天阴了,星儿隐去了,好像要下雨了。我和伯父正想躺下歇着,门帘被掀开了。我吓了一跳,两个鬼子兵凶神恶煞般站在我们面前,我清楚地记得,正是那天押着伯父到这里来的那两个鬼子。

你们这样挡着,还能看到雷锤子吗?

说着,三下五除二,四周的草帘子被刺刀割去了。

伯父怒了,哇啦哇啦比画着,小鼻子,你们想怎么样?叫我下雨挨浇吗!

小孩子,他在说什么?

他是说,太君,抓雷锤子,我是在帮你们忙,我是你们的朋友。

伯父还在不停地比画着,小鼻子,你们也太凶狂了,吓唬别人去,我不怕!

小孩子,他又说什么?

他是说,太君,你们放心吧,我在这里二十四小时守候,雷锤子休想从我眼皮底下溜掉!

伯父仍在比画着,并且越来越激动,小鼻子,你们这些王八蛋,雷锤子我不找了,要杀要剐随你们便!

小孩子,他又说什么?

他是说,太君,你们回去休息吧,这里有我呢,雷锤子跑不掉!

那门口的艾蒿是怎么回事?

是防蚊子用的,晒干了,用火点着,冒烟就把蚊子熏跑了;如果蚊子咬了眼皮,眼睛肿了,雷锤子过来也看不着了。

两个鬼子消气了,走了。伯父还在立眉瞪眼,被我制止了。

晚上,突然一个响雷,雨便哗哗地下起来。我喊醒伯父,捡起帘子往马架上挂,绳子断了,帘子散了,怎么挂也挂不住;衣服湿了,被子湿了,没有一处干地方,没地方睡觉了。

唉,可恨的小鼻子。

一天,伯父见一位老太太蹲在地上,摆弄着他的艾蒿辫子舍不得松手。啧啧,艾蒿多鲜嫩,辫子多匀称。

伯父让我问老太太。

你想买吗?

多钱一辫?

两辫一铜板。

伯父看我嘴型,知道我在要价。他哇啦哇啦向我摇头,我明白了。

老奶奶,我伯父说,你是老人,不要钱,你随便拿。

伯父见老太太不好意思,立即蹲下来,抓起艾蒿辫子往老太太手里塞,老太太推让着。

过路的两个女人,不知这里发生了什么,便凑上来看热闹。谁知其中一个女人发现是伯父,像见到了狼虫虎豹,拽着另一个女人转身就跑。

伯父站起身来,看着那个女人跑的样子,笑了,笑得是那样慈祥可爱。

伯父对我说,你明天告诉你奶奶,让她转告唐屯老谢家桂芳你大姑,让她以后别害怕了,我不能再追究她了,那时候,她也是个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小孩子。

刚才跑的那个女的,是唐屯老谢家桂芳我大姑?

他很有感慨地点着头。

蹲守二十五天了,伯父终于病了。症状是发高烧,躺下就起不来。他不让我告诉奶奶,奶奶有头疼病,怕刺激。

小鼻子还登咱那山吗?

不登了,虽然下了几场雨,把山洗得干干净净,但小鼻子心里总有粪,宁可操练于山下,也不去闻那没有的味。

伯父竖起大拇指,高兴地笑了,笑得是那样开心,好像猎人一枪打到了猎物。他前两天掉了颗牙,第一次露出豁牙子很好看。

他说,小鼻子,狗日的。就是我死了,我的魂儿也不会让你们安宁。

伯父的病越来越重,连饭都吃不下了。

村长王先生说,关里战事吃紧,山本去了前线,被八路军打死了,干脆把哑巴接家去。伯父回家后,请了医生,医生没办法,他得的是伤寒。

次日凌晨,伯父死了。

爷爷大声疾呼,把我那口棺材给他,让他荣耀一下!

办丧事那天,全村人都来了,没有不哭的,哭得最厉害的是唐屯老谢家桂芳我大姑和我。

本版插图:夏立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