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家的那条狗

2021年06月29日

一 丁

小时候,咱家有一条黑色的狗,它什么时间、多大小,怎么到咱家的,我不知道,我只记得它不那么大,只是略瘦些,非常温驯,好像从来没有大声叫过,更没有咬过人的记录。我母亲领着我们姐弟六个,像一只老母鸡领着一群鸡崽儿住在一个大院子的西下屋。屋子属于土平房那种,檩木都很单薄,间量很小,两头仅八尺,中间那间更小。门是两扇薄木板,对开,中间有缝儿,对不严,一下雪就往里边潲,形成一道薄薄的雪墙。南北两扇窗户,没有玻璃,也不分上下,钉一块板儿,糊上纸怕雨鹐了挂块麻袋片儿,反正是挡上了,一年四季几乎见不到阳光。别看孩子多又小,但都很听话,不曾用妈妈操一点儿心。早晨不用叫,一个个早早都起来,谁该干什么都默默地去干什么,屋里的、外头的、山上的。晚上又都不声不响地按时归来。冬日里一家人常围着一个大簸箕扒着冻棉花桃,小一点儿的坐炕里,大一点儿的坐在炕沿边儿。那冻着的棉花桃很硬,需要在白天放在地炉边化一天,才能扒动。炉火不旺,放一天也化不进去多少,但也得化,不然有劲也捏不动。我们手小没劲儿,常由妈妈先使劲捏开口,再由我们来扒。说是扒,多半是从棉荚里抠。半夜了出去倒棉桃壳儿,门一响,那条狗立刻就跑过来,跟你来回跑,哄着要进屋,大概它的窝太冷。这时候,只要谁说一声“回去”,那狗就悄悄地返回到窝里,情愿不情愿,就不好说了。我们是赶紧返回屋,放下簸箕就钻进被窝里,只有被窝里才有点热乎气儿。

主人住西下屋,那条狗住下屋的下屋,那狗窝是哪年哪月,谁给它搭的,我也没有一点印象。说是狗窝,也就是几块大一点儿的石头立起来,用几根大柴棍儿横着,上边搭块破席头儿,可能怕漏雨,席头儿上面扣个破铁锅。窝口朝北,冬天里边垫点儿草。狗槽子是由一截粗木抠的,也不太深,倒点东西就满了。狗的吃食先是早晨捞饭剩下的乱糊糊的米汤,可能是妈妈有意不捞静,落几粒饭粒在里边。后来人不吃干饭改成稀饭、面糊糊了,狗只能喝三顿饭的刷锅、洗碗水了,偶尔有一碗吃地瓜、土豆扒下的皮儿或剩下的菜汤什么的。说不上从哪叼回一块骨头,它能趴在窝里舔半天。可能是舔累了,便放在一边,第二天没咒念了又接着舔,直到舔得一点儿味道儿没有了,又咬不动,才肯罢休。

这条狗真是看家望门的好手,家境那么困难,它没离开过。院内人口居住那么复杂,它未越雷池一步,也没有给主人惹过什么麻烦。整个大院大门朝南,它的窝坐南朝北,大门口进来人它看不到人,先听到脚步声,它的两只耳朵立刻警觉起来,抬头瞅着进院的人,是朝上屋走还是奔东下屋,如果是朝那两个方向走的,它会收回目光,两只耳朵也随之耷拉下来,好像在说“与我无关”。如果来人朝西下屋门走,它不像一般的烈狗那样“噌”的一下蹿出来,直扑,不让人,吓人一跳,而是不慌不忙地从窝里出来,顺着前窗台根儿抢在来人之前,蹲在门口瞅着来人。如果来人哈腰,它会立刻发出哼哼声,表示不可侵犯。如果发现生人跟前有一个家里人,说一声“你过去”,或屋里人开门出来,喊一声“走开”,它会顺着窗台根儿不声不响地返回窝里。咱家的房门从来没挂过锁,只用一根小棍儿别着,放心,有这条狗恪守。

猫狗是死对头,见面就撵。院内五户人家,有三户养猫,它没撵过。上屋那只大花猫常从它的窝前大摇大摆地走,有时甚至蹲在窝顶扣着的锅上叫春,它不理不睬。院内家家都养鸡,还有鸭子,它也没撵过。有一只大公鸡常常高傲地伸着脖子打鸣,追着母鸡满院子跑,它就像没看着一样,眼皮抬都不抬。

这条狗似乎自己很有约束力,上屋和东下屋与西下屋没有明显的界限,它不仅脚踪不到,连那两边扔什么东西也引不起它的兴趣,甚至过年杀猪淌到地上的血、挂在窗前的猪灯笼褂、下水和猪头,它都不过去闻一闻、舔一下。它的生活很有规律,三点一线,从窝到门口,再到拉屎的地方。咱家的厕所设在大门外的壕沟边,旁边是粪堆,它的屎就拉在粪堆上。它什么时间送便,很少有人能看到,经常是谁早晨第一个上厕所,发现粪堆上有一摊新狗屎,便随手扬一锹黄土盖上。小粪堆不知不觉地往上涨。

这条狗是公狗还是母狗,我没有什么印象,它没产过崽儿。有时沟里沟外背静的地方常有几条公狗围着一条母狗乱咬乱叫骑秧子,记忆中它从没参与过。

有一阵子,早晨天刚闪亮,我们还在被窝里,就听下院传来骂声:“你再来,我就打死你!”接着是一两声狗叫。下院二叔家开豆腐房做干豆腐,下水道常常有谁家的狗前去光顾,听着骂声,也没往别处想。这天傍下晚,就我一个先回来,正趴在炕沿边儿上写作业,下院的二婶端着一个盘子进来,里边有一块肉,还有两条肋骨。二婶见妈妈不在家,冲着我说:“告诉你妈,你家的狗叫你二叔整死了,我刚烀好,送你们一块。”说完,把盘子放在锅台角上,转身出去了。我顾不得别的,一下子不知道如何是好,只心里“啊”了一声,跑出去一看,狗窝果然空了。

一家人都回来之后,一个一个瞅着那块狗肉发愣,大一点儿的几个眼里都闪着泪花。妈妈好像自言自语,又好像无可奈何似的对我们解释说:“一定是三顿刷锅水喝不饱,跑人家那扒扯什么了,难怪啊!”

那狗是被一镐头砸死的,还是被绳子套住勒死的,还是被打折了腿,跑不了了,怎么被整死的,谁也说不出。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一定是狗到人家去了。听了妈妈的话,我们几个大一点儿的都把目光移到姐姐的脸上,她最大。

“不行,我找他们去!”只见姐姐抹去眼泪,端起盘子要出去,“打狗得不得看看主人!”

是啊!姐姐的一句话,瞬间统一了几个兄妹的意见,一个个都露出不愤的目光。

“别去!”妈妈叫住了姐姐,夺下她手中的盘子,放低了声音,“打咱家的狗,还看什么……”妈妈也哽住了。

姐姐犹豫了一下,似乎顿时明白了什么,钻进屋里一头攮进炕里呜呜哭了。我们也随着姐姐进屋了,虽然没有像姐姐那样哭出声,一个一个都抹起了眼泪。往常,一二盆面糊糊唰唰都下去了,这天晚上,一个人只喝了一碗便都撂下筷子,盆里只下去一半。妈妈指着那半盆糊糊对我说:“去,给狗端去!”

几个姐弟都用异样的目光瞅着妈妈,我正要说:“还有狗吗?”姐姐那边一句:“叫你去,你就去!”

说不准是理解了她们的意思,还是顺势,我端着面盆来到狗窝前。往常,也是我喂狗的时候多,但大都是往槽子里一倒,便转身回去,吃不吃由它。这回,我没有那么麻利,而是把狗槽子倒过来,小心地弄干净,才开始往里倒。我倒得很慢,满满一槽子,就差溢出来。此时在我的眼前,彷佛看到了那条狗正对我眉开眼笑,把嘴巴伸进槽子里,津津有味地喝起来。

显然,这是一种幻觉。

那块狗肉,一直放在高桌上,直到变色了,有异味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时间,是妈妈,还是妈妈叫姐姐把它埋到大门外咱家栽的一棵小杨树下。我只看到那棵小杨树下一块土有新动过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