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味,不褪色的青春

2021年07月30日

孔庆武

有一种兵味,来自于军营。

有一种青春,一生不褪色。

当黎明的曙光拂过手中的钢枪,青春中当兵的味道流入我的生命。兵味到底是什么?只有当过兵的人,在部队的大熔炉“锻”与“炼”中成长,才有这份沉甸甸的收获。

阳光镀亮军徽的光泽,“兵味”这两个方方正正的汉字印刻在华夏大地上。

流血流汗不流泪,掉皮掉肉不掉队。兵味是什么?兵味是灾难来临时挺身而出的“自豪味道”;兵味是战术训练时身体与地面摩擦的“血性味道”;兵味是武器击发时的“硝烟味道”;兵味是军姿训练时屹立不倒的“汗水味道”;兵味是做事认真追求成功的“细致味道”;兵味是战友心连心的“兄弟味道”……兵味是住在心里,永远不褪色的青春!

多少年以后,那段激情燃烧的岁月一直住在我的心里。像一坛老酒,舍不得打开,又想知道醉人的芳香味道。

上世纪九十年代末,塞外空军某部,哨声划过寂静的天空,新兵连开始训练了。天气干巴冷,常常伴随着沙尘暴,这些丝毫没有影响口令中的队列动作以及三个月的新兵生活。

站军姿。两臂紧贴裤缝,左右拉不动,目视前方,下颌微收,挺胸收腹,双脚扎根,稳如泰山。这些要诀是铁的纪律。有一次,军姿训练结束,山东战友仍然站立不动。班长:奶奶个熊,还没站够吗?战友:动——动——动不了。班长照着后腿踹一脚,对方身子一抖,从僵硬中恢复了知觉,才开始和我们一起做放松动作。站军姿不敢偷懒,因为检验军姿的简单几招实在是厉害。后背用手画一条印,两腿夹张白纸。为了练好军姿,两腿绷直两臂紧贴裤缝两眼目视前方,丝毫不敢懈怠。有一次班长检查,挨个从后背往前推,看着直溜溜朝前面斜着倒下,班长一把抓住武装带拉回来。结果有一个兵,班长一下没抓住,直挺挺的摔在地上还保持着军姿。后来这个办法班长没再用过。

喊口号。一二三四像一首歌,歌声中有你有我。一二一,口号声中踏着左右左的节拍。一二三四,一声比一声高,声震五岳。军训出操、打靶归来、执行任务……哪里有军人的队列,哪里就有口号声。口号是军人的精气神,口号是出发的召唤,口号是完成任务的集合。口号声中汇聚着来自五湖四海的战友,一样的年华,不同的口音,喊出的是青春,喊出的是保卫祖国和人民捍卫和平的决心,喊出的是当兵的味道。

唱军歌。相逢是一首歌,十八岁的青春年龄来到了部队。咱当兵的人爱唱军歌,军歌中有忠诚担当的家国情怀,有革命前辈的红色血脉,更有军人肩负使命无私奉献的风采。每逢训练或活动间隙,部队有拉歌的习惯。拉歌前有领队的喊:“对面的战友,来一个,咿呀哟,忽儿嘿。”如果对方没应答,紧接着:“对面的战友,来一个,来一个(合)。扭扭捏捏像个什么样子?——像个大姑娘(合)。”这时候对方的连队指挥,接受挑战,挥舞双臂,打着节拍,全队响应歌声似海。友谊赛,双方接替着唱。挑战赛,对方唱到中间,另一方也开始唱而且声浪压过对方。你方唱吧我登场,你唱《打靶归来》,我唱《学习雷锋好榜样》……歌声不断,友谊不断,战友的深厚情谊在拉歌中得到升华。在部队五年时间,当过班长、代理排长,经历过提干,遗憾的是最怕唱歌,因为五音不全,歌声是喊出来的。列队出操还可以,遇到联欢活动真想钻进地缝。奇怪的是后来开始写歌词,在国内各大报刊常有发表,歌词有谱曲演唱的,多次获过奖项,还连续两届获得鞍山市五个一工程奖。虽然不懂曲谱,我是在心里面唱着写的,也算是圆了一个梦。写歌的时候,常常想起新兵连第一次唱军歌,一群青春年少的小伙子,唱着唱着,眼睛红了,湿了,泪珠一串一串地落下来。我想,写歌的人,写出了我们的心声。

写家信。新兵信多,总有写不完的信说不完的话。上世纪九十年代末,手机少固话长途费高,没有短信彩信微信,写信是普遍的联系方式。拆开第一封家中来信,父母的话语,仿佛从遥远的时间一端传到耳边。“到了部队,好好干,别想家。”信,轻易地走进内心最柔软的地方。记得临行前,母亲紧握的双手和一行热泪……原始的、朴素的、简洁的、无声的表白,是这个世界上,最深情的送别。泪含情,情连心,母子远隔千里心心相印,有几次母亲在信里,提到多次在睡梦中看见我。母亲的思念是无形的,看不见的,只有在心灵深处体会和感受。信的地址和署名是写给父亲的,每次都要问一问,我妈在家还好吧!夜深人静读信的时候,信上自然多了一些泪滴。

现在,早已过了见字如面的时代,在我的收藏中,书信单独放在一起,那里有昨天年轻士兵的故事。在部队写信,报喜不报忧。最长的信写过十八页,信封勉强塞下。基本每周写两封,收一封。军营五年,人生长河一瞬间,书信是最长情的告白。

多年以后写了一首诗歌《信》:

脱落的羽毛

在风中飘荡的

东零西碎。有方向的东西

往往没有多少重量。比如:信

轻的拿起放下,很容易

思念,那些有长度的

脚。用来邮寄

见信如见面

常常有人以泪洗面,是为了

更干净些,让心灵洗礼吗?

还有灵魂的轻,是否

和一封信同时上路

路上的风尘和阳光

还有雨水。保持着异地风情

到手的东西,一封信

从过客手里传递

走过了日和夜

没有丢失温度

叠被子。新兵先练叠被。天未亮,走廊里、操场冰面上,扫把清扫干净,铺上军被,两臂展平使用擀面杖式的压平压均匀方法,将展开膨胀成“大面包”的被子叠成“豆腐块”。然后抠被角捏被线,抚平床单的每一个褶皱。一眼望去,杨木板大通铺上整整齐齐的军被,在清晨入列。看似枯燥的功课,训练的是直线加方块、规矩加纪律。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天长日久老兵的被子折叠处外面压出印痕,拆洗时发现里面的棉花早已压断剩下网格罩着棉花。在军营的日子,无论走到哪里,放下三横两竖的背包,几分钟重新还原“豆腐块”。退役后,在家里坚持数年单人单床每日叠军被,仿佛是一个铁定的纪律,叠完被了心里变得舒坦亮堂堂的。看似简单的一件事,已经融入我的生活。

大锅饭。我们的一日三餐在新兵连院子集合。房檐下的铁锹、扫把、码放的板板正正,哨声预示着集体的大锅饭生活开始了。所有新兵、班长、排长集合完毕,等待着值日班、排长向连长或指导员请示报告。各班值日生按顺序涌入食堂打饭。早晚馒头,中午米饭,炒菜炖菜小咸菜一应俱全。北方兵喜欢吃面,馒头一顿能吃二十多个,南方人喜欢吃米饭,辣椒一口接一口。一顿饭吃得热火朝天风卷残云,人多吃饭香,训练体力消耗大,都是一群年轻小伙子格外能吃。新兵连的炊事班,两口大锅,分别蒸馒头米饭和炒菜炖菜。大白菜土豆盆里洗净锅里切,偶有迷彩馒头墙上飞(没发酵)。使用小苏打发面,掌握不好温度和用量,导致没发酵好,蒸出的馒头外皮硬里面软——没熟。新兵连的饭菜,有点辣有点咸,但是有多少都剩不下。这是我们初到军营的大锅饭。

三个月的新兵连生活在紧张有序的训练生活中结束,我们十多人分到汽车连。背上背包不是到连队报到,需要先到吉林学习,这是专门培养汽车驾驶员的汽车训练团。训练团参照军校管理,士兵称学兵,班长称教练。

三月份的黑土地春寒料峭,口号声中冒着哈气。第一个月,学习800多页的汽车驾驶理论,考试合格才有资格上车驾驶实践。清明后,冰雪融化土地解冻,休息日挖鱼塘,卷起裤脚挽起衣袖,在滑溜溜的淤泥中清理黑泥,隔日放水养鱼。

松树披上绿衣裳,由场地训练转入道路驾驶。在机场路、盘山路,每年学兵维护路基加宽路面,一边学车,一边修路。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有人编了顺口溜:苦不苦三源浦,两个馒头一碗粥,不是挖沟就是修路。想一想红军长征两万五,这点苦不算苦。每天起床早操军训,早饭后,一辆辆解放CA141和CA10B驶出营区,前者性能好俗称141,后者老古董俗称老解放。刚学车,挂错档位或者离合器抬得快油门没跟上造成熄火是常事。141电打火,老解放需摇把摇车启动,更要防止反转打手臂。经历几次摇车,也就认真起来不敢熄火了,毕竟大家都不愿意摇车。

驾驶室里是教练,回到连队是班长,一个房间住,一个桌上吃饭,一辆车上学习。训练间隙休息时间,种菜,浇水,施肥,除草,帮厨,苦中有乐!训练中短途驾驶半天多个往返,中途驾驶一天一个往返。小学生见到我们的车队,站立在路边敬礼,眼睛里仿佛说,长大了也要去当兵。菜苗长高,鱼苗长肥,车越开越远。鱼塘捞出鲜活鲤鱼,菜园子摘下水灵灵的青菜……中秋节会餐满满一桌子菜。节后保养车辆准备长途拉练,换机油齿轮油、加黄油,油路电路汽车轮胎气压刹车检查后,拉练前装车背包行李、米面油、木材、水、行军锅等,样样都不落下。

九月底,长途拉练开始了。途经东三省以及内蒙古部分地区,三餐是砌石头搭灶支上行军锅,东北炖菜辣椒茄子豆角土豆为主。睡觉分别在学校教室桌椅上、汽车的大厢板上,还有露天的兵营操场、军用站台等。在吉林挨着内蒙古的一个名字叫查干吐莫的小学,我们见到泥坯子垒成的墙,教室是长条凳子,那一晚,睡一把还是两把凳子上的,早上基本都骨碌在地上。露天睡觉早上醒来鼻子眉毛都是一层黑龙江的秋霜。

长途拉练半个月时间,回训练团已经是十月下旬,完成结业考试,战友们就要回各自部队了。有的瘦了,有的黑了,有的变高了,来自天南地北6个月时间结成的友谊,握手分别时张开口都是乐呵呵的白牙。学有所成,心情美,收获了汽车驾驶技术,憧憬着回部队驾驶着车辆执行任务四处驰骋。

学习归来大家分到有车辆的连队,以汽车连为主,在内蒙古某场站保障飞行。新兵还需老兵带,每个老兵带一个新兵,差不多经历了三个月以上时间放单飞。班长说,车辆是手中的武器,爱护车辆就是爱惜自己的生命。当时我们的牵引车年久失修老弱病残,开车先修车,练就了修车本领,熟悉了车辆零部件和工作原理,这一批汽车兵,后来再换新车的时候都成长为业务能手。机场上牵引车、导航车、抢修车、充电车、充氧车、充气车、充冷车、救护车、加油车、指挥车……特种车辆按场内规定车速和位置保障着每一个架次的起落。只有在一等战备,各单位电话铃声同时响起,塔台挂上红色旗帜时,在保证安全的前提下以最快速度到位,飞行员全副武装,飞机尾部冒着蓝色火焰打加力飞上天空。凑巧有个飞行员名字叫加力,一次空中打靶,前面飞机拖着靶进入打靶空域,他驾驶战机命中靶心,返航途中空中停车,塔台指挥员语气沉着平稳指挥,“02、02保持航向,打开应急启动。”“塔台,塔台,启动无效。”时间滴答滴答,飞机高度迅速下降。“02、02、马上跳伞。”塔台指挥员下了放弃飞机跳伞的命令。“塔台、塔台,收到。”此刻跳伞下面是村庄还有一个学校,他果断调整飞行方向,避开村子,按下跳伞键钮,坐椅下火箭弹带着飞行员,瞬间弹射到百米高度,此时,已经低于跳伞安全高度。幸好开伞顺利,缓缓落地。飞机摔下后起火冒出浓烟,好在没有爆炸。为部队出动搜救人员赢得时间。村民最早发现了飞行员骑摩托车将他送到驻地。这位飞行员后来升至团长,他为保护群众生命和财产,舍弃最佳跳伞机会,以高超的飞行技术和军人的使命担当,在生死一线作出抉择。

机场地勤人员有个可爱的名字——蓝精灵。一身蓝色工作服,脚踏大地头顶蓝天,围绕着飞机精心保障。他们除了掌握专业技术,还擅于用有机玻璃、子弹壳、子弹夹、航炮壳、制作飞机模型、坦克模型、口琴、和平鸽等。摆在我书柜里的一对和平鸽,弹壳展开部分上面是鸽子翅膀,下面是真情,中间是爱心图案。另一件模型是歼7战斗机,是我徒弟送的。还有某师建师50周年纪念发的藏青色军帽,上面镶嵌金黄色麦穗、翅膀、五星和红色八一,此外,还有奖章。这些都是珍贵的青春记忆,有浓浓的当兵味道。

机场见过最多的是军用飞机。八一飞行表演队转场飞行带来的精彩表演;迷彩的直九直升机编队起飞;伊尔76运输机高大的机身长长的翅膀;老式的运五运输机;歼7、歼8等等。

习惯了战机呼啸着振动玻璃的起飞声音,当有一天,耳边不再有这种声音还有点不习惯。

当有一天,不见了塞外的白毛雪,告别了我的东风越野车,脱下肩章领花,即将离开部队,离开亲爱的战友。我的徒弟问我,师傅你让我哭吧!我没有理由拒绝,这也许是我在部队最后的无法下达的命令。

不能忘记属于青春的十八岁,不能忘记许许多多的战友,他们青春奉献在军营。多少年以后,因为生命中有了当兵的味道,唯一能留在心中的是不褪色的青春。

我曾经当过兵,许多年后我第一次写下这几个字。

插图:夏立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