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勇 散文作品

爷爷的笑容

郭勇 散文作品

2022年04月29日

插图:夏立新

老家在准备爷爷十年祭日,弟弟电话问我能不能回去。放下电话的霎那,老人家音容笑貌又浮现脑海,那亲切的微笑依然温暖……

爷爷生逢战乱,少时逃荒闯过关东。解放前参加刘邓大军打过开封,脚上受了枪伤复员回家。村里老人和我讲,他年轻时虽性子火爆、沾火就着,但对人古道热肠、做事讲理。解放后全国兴修水利,他指挥几个村的精壮劳力挖河筑坝,一呼百应,威信很高。爷爷高小毕业却思想开明,一生清贫却身有傲骨。三年自然灾害时期,为供孩子读书,曾拆掉新盖的房屋换取微薄学费,一步步把四个子女培养成人中龙凤,至今仍是十里八乡的佳话传奇。

爷爷年老后硬朗瘦削、慈眉善目,常常是未语先笑,温和可亲,但给人的感觉却是不怒自威、气场很足。爱喝酒,每次不过一两,常抽烟,一根要分五回。老人家作息餐饮很是规律,天气好时骑自行车到运河边放风筝,电视只看新闻和天气预报。生活中,他对子女不苟言笑,对孙辈关爱有加,应了那句老话:隔代亲。和奶奶在一起,大多是他做饭,手艺很好。炖鸡有自己的诀窍秘方,各种调料和火候把握得恰到好处,出锅时肉香料香让人垂涎,爷爷走后,再没吃过比他炖的味道好的鸡。

我出生时,轰轰烈烈的文革已结束三年。家乡鲁西地区稍嫌闭塞,也保持了较为淳朴的民风,但随着分田到户,大小村庄也在显露出勃勃生机。大约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已长成顽童,爷爷在村南新建一处院落,院子紧挨着村里大片的桃园和苹果园,很有点世外桃源的感觉。爷爷的小院,种满了鲜花和青菜,大门南侧有葡萄架,院子西南角有苹果树,规规整整,干干净净。有一只极通人性的小黄狗帮助看家护院,院子里新打的压水井水质甘甜。我在院子里玩水、和泥、捉蜻蜓,钻到茄子架下看蚂蚁、听虫叫。听爷爷讲,八月十五晚上在葡萄架下能听到牛郎织女说话,我曾屏神静气等待。一转眼几十年过去了,那葡萄架下斑驳的光影还常常出现在梦里。

农村的日子清苦,但我度过了一个有爱有暖无忧无虑的童年。爷爷待我最亲,喜欢把我带在身边。有两年,我和爷爷奶奶在小院住。去邻村读小学一年级,春夏秋冬,爷爷骑车送我,冬天夜长,印象中天还没亮,我们已经在路上了,家里养的小狗前后跟随。夏夜,爷爷带我在小院乘凉,我们靠在躺椅上,头顶是繁星深远的银河,收音机里单田芳用沙哑的声音播讲《岳飞传》或《白眉大侠》。雨后,村里的池塘涨满了水,蛙声一片,是爷爷教会了我狗刨,受用至今。爷爷带孩子们赶集,有时会在大槐树下的小吃摊让我们喝一碗绿豆丸子汤,浓浓的绿豆味、胡椒味、香菜味,都是刻在骨子里的家乡味。有次元宵节去市里,正赶上高跷队比赛,我个头小,他让我站到自行车后座双手扶着我看,那热闹场景记忆犹新。有几年,爷爷在山东师范学院聊城分院谋了份差事,我们兄妹三人都和他暂住过,较其他农村孩子,早早见识了大学模样。现在想,当年的评书广播以及大学校园的气息,是不是已经给我内心种下了侠义和不甘的种子?

1992年左右,爷爷从沈阳探亲回聊城住燃料公司,我也转学到聊城一中读书。聊城一中,是鲁西地区的百年名校,座落在古运河畔、文轩桥头。历史上,学校出过很多名人。我两位出类拔萃的伯父,都曾在一中求学。转学后,全家对我寄予了厚望。不曾想,入学不到半月,我就成了学校的焦点人物——把高年级的一名男生给打了。虽然起因不在我,但一战成名。处理结束后,家人果断地把我住校改为了走读,我和爷爷奶奶又共同生活了一年多。十三四岁正长身体,常觉腹中不饱,晚间自习结束回家,锅里必留热的饭食给我。每过几个月,爷爷总要让我靠墙站好在头顶画线,标记我哪年哪月长了多高。那几年正值少年鲁莽,呼朋唤友、纵横街里,惹出许多事端。和其他孩子比,老人家常常为我担心,长辈也经常集中开会对我批评帮带。爷爷和家人的担心,一直持续到我当兵离开聊城。

我1995年底入伍,当时大多家庭还没有普及座机电话,战友们和家乡亲朋书信往来。老兵话多,新兵信多。连队每周三晚上是写家信的时间。在我所有的来信中,只有爷爷的信与众不同,老人家的字迹洋洋洒洒,形似毛体,内容简短精炼,一如他的性格。问训练、问生活、提要求,特别叮嘱我不要和战友打架。嗨,其不知,他的孙子在解放军的大学校里如鱼得水,那个青春叛逆的孩子王,正在火热的军营脱胎换骨、蹲苗拔节、蓄势成长、百炼成钢。已经决心在部队干出个名堂,为爷爷、为家人、为故乡争光。说远了,还是回到爷爷的来信吧,信的收尾大笔一挥,向全师官兵问好!当时,业余生活枯燥,战友间以互相读信为乐,看到爷爷的信龙飞凤舞豪气冲天,战友们还以为是个退休将军!

当兵4年后,我提干了。每次通电话,爷爷都问我最近读了哪些书,写没写文章,职务有没有提升,奶奶若在旁边必笑着说,胜利在望、胜利在望。几年的部队历练,我仿佛变了个人,特别是到南京政治学院读书后,更是成熟了一些。探亲回家时,爷爷时常打量着我微笑。我知道,老人家是看到孩子进步,发自心底的高兴啊。有时知道我去他家,早早地炖鸡炖肉,找出好酒等我。看我吃的少,总说我不会饱,总是提起我在一中上学时,一顿吃了一整锅20个肉包子的往事。当时我暗下决心,等我在部队干好了,我来接他们,接他们到东北、到我工作的部队看一看,好好招待爷爷奶奶。有时与亲友喝醉酒住在爷爷家,夜里他会几次到我房间,怕我摔倒碰着。我少年时要好的同学以及常和他提起的战友,每次聊天,爷爷总要问起他们的情况。他关心我,也关心着我要好的朋友们。

家中在外上学工作的后辈,往返聊城都要到爷爷奶奶所住的湖北小区那个二楼报到和告别,两位老人总是早早准备好面条水饺等候。他们认老理,上车饺子下车面,寓意出门争气回家安心。临行前几天,爷爷早早准备好聊城五更炉烧鸡和吊炉烧饼装进孩子行囊。出门前,他反复叮嘱喝足水,备好零钱,“穷家富路啊”。老人家喜爱每一个孙儿,牵挂从不牵绊,报喜从不报忧。记不清多少次和爷爷挥手告别,从没看过他眼里有戚戚泪光。也许,这个从战乱和荒年走过来的老人早就明白,孩子们总要学会自己长大,人这一生,充满了相聚和别离。

与爷爷最后一面,是我和爱人去西安时经停聊城,那时他身体已很虚弱,却仍笑着和我告别,让我不要惦记。爷爷一生要强,我以为他还会恢复如常的。回营口不几日,弟弟打电话来涕不成声,告知我爷爷走了。我知道我留下了永久的悔,我为没能在他床前最后尽孝陪伴而自责,我为没有早日接他们到我工作的地方看看而后悔,更为已经有能力了却没有把他们接到我的家里好酒好菜招待回报而遗憾。这个亲你爱你的长者,从此阴阳两隔永世不能相见,你那些心愿想法再没有机会兑现了。一想到这,我那颗自以为已经锤炼得成钢的心都要碎了。关山万里,我星夜启程回家,在爷爷的遗像前磕过头,转身和堂兄弟一起肃立。按老家的规矩,和家人乡亲一步步将爷爷入土为安。我机械地看到那么多我认识的、不认识的男女老少从四面八方赶来送爷爷最后一程。时间是凝固的,画面是无声的,这一幕幕好像是发生在另一个维度。母亲后来说我,爷爷待你最亲,你进屋连哭都不哭,怎么这么狠心?母亲怎会知道,儿子的眼泪淌在人后,却心疼到现在。

山东的大年三十下午,家家户户都要到祖坟前烧纸放炮,接祖宗回家过年,这是老辈传下的规矩,也是传统。自记事起,爷爷总要带着家里的男丁做这件事,庄重而认真。他身后的队伍越来越大,孩子一个比一个有出息,常常惹得乡邻羡慕。他想没想过,这方家乡的沃土,也将是他最后的归宿?现在,因这坟地的存在,他的子孙后代哪怕远隔万水千山也会知道自己的根系在那里。

叶落归根,爷爷已经葬回郭庄十年了。在这里,有他熟悉的泥土味道,有他修治过的村边小河,有他亲手建起的老宅,还有他亲密的儿时玩伴。春风浩荡,他已经化为家乡的一草一木、一房一瓦。想起爷爷,就会想起郭庄、想起故土、想起那个开满鲜花的小院。这一切,已融进我的血脉、时刻流淌心间。当我辗转不同的营房和城市,成为一个经典老歌里的游子,在工作繁忙的空隙、在城市喧闹的街头,在无数个奔波的风雪归途,还是会常常想起爷爷和老家。如果,人真的有灵魂,世上真的有天堂,爷爷应该在天堂里慈爱地俯视着他的每一个孩子,祝福着每一个孩子,希望他的孩子们,做好人、行善事、走正道。

江湖夜雨世事沧桑,转眼间我已年过不惑。二十七年军旅生涯,我的起点和初心都在郭庄,我的本真和动力都来自于家乡和亲人。作为一名和平年代的职业军人,最大的庆幸和最大的遗憾都是没有机会走上战场,没有经过战争生死的洗礼,这是一个矛盾体。这些年,我拼尽全力,我苦苦追寻,虽没有大的建树,但也有些许的荣光向爷爷回报。然而,前进的道路并非全是坦途,每当遇到坎坷受伤时,仍会想起爷爷慈爱的笑容,那笑容像一束光,照亮我前行的路。我想,这笑容也会温暖他所爱的每个子女后代的心。只要想起爷爷,我们就是孩子,只要想起故乡,我们就有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