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忠军 散文作品

朱先生的文学课

2022年05月16日

《师友杂记》,其实是钱穆先生的一部书,我这是借了人家的名字。后来,九州出版社将其与《八十忆双亲》合订为一本而出版。我想,这其中也是有个道理在。钱穆先生说:“人生五维,天地君亲师。”敬天畏地,父慈子孝,君臣有义,夫妇有别,兄友弟恭,朋友有信,此乃天地长道。虽有朝市改易,古今之变,但是人文纲常天地君亲师的五维,却是个磐石无移的不变处。

被后世誉为北宋五子的开山鼻祖周敦颐,在他的大作《周子通书》中,专门有一章师友篇:“人生而蒙,长无师友则愚。道义由师友有之。”

师友之缘起缘聚,实是生命中不可思议的一件大事因缘。

野夫在为台湾作家杨渡的《暗夜传灯人》的序文中,写到“此前,我一直好奇,一个台中农家子弟的阿渡,何以修成如此器宇?”原来,在杨渡的生命历程中,值中华民族的花果飘零之际,曾遇南渡衣冠中一时精英人物之启蒙。

之前,因为写了几篇关于河西走廊游学的流水账文字,引起了一些朋友的关注。也有远方的人好奇打量,你是不是一位专业的文字工作者呀?弄得我倒是有点汗颜以对。而我另一边的美女师妹,见了我的网文,也不遗余力的怂恿,说:你再努努力,可以为我们张掖师专这届学中文的代言了。

其实,我这点雕虫小技是负愧自羞的。别提中文系里的其他几个班级了,我们班的才子老魏,建胜,才女吴小明,马红梅他们哪一个不是底蕴深厚,各有建树?

也许,这是一个智能手机的时代,大家已经习惯了一键转发的图片化的表达方式。微信世界的通行法则是看图说话。所以,梁文道先生曾说,今天的写作阅读量,其实还不如发一张猫的照片。

大家有这样的感叹,是这个时间碎片化的时代,越来越没有人耐心的阅读了,更何况去认真的写一点东西呢。

而用文字去记述和表达,更像是一个濒临失传的手艺人的手工活计。这个活计,用王朔曾说的码字来形容可能更为恰当准确。

码字,有点像做老式千层底的手工布鞋,老老实实,一针一线的缝鞋帮,纳鞋底。当一门手艺,没落到成为非遗的时候,所以,大家多少可能会有点好奇,你古老的码字手艺,从哪里来的呢?

曾记得毕业多年后,社会上一度有学科废置的一些争论,其中,就有废除中文系的一些观念和说法。是啊,百无一用是中文。中国人还用得着去学中文吗?中文系的学生能有什么用呢?

当文学成为这个时代的奢侈品的时候,木心的《文学回忆录》的热卖,算是近年来出版界的一个文化现象,好像直追九十年代余秋雨的《文化苦旅》。木心和乌镇,已然成为一个新的文化符号和旅游地标,被现代文青所顶礼膜拜。

每个人在记忆的深处都有一个迷宫。日常的平庸和麻木,像似层层细砂,将那些最柔软的埋藏于九层垒土之下。文学和那些青春的岁月,都被一起打包在那个迷宫深处,封藏在那尘埃蛛网的背后。

不经意指尖流出的一串串的文字,就是一串串的密钥吧。

那些文字像施了魔法,替我召唤回那遥远的河西走廊,那时候还不叫河西学院的张掖师专,那些河西师友的亲切面庞。我又回到了白杨下的窗边,我的课桌,讲台上站的是我的文学启蒙老师朱卫国先生。

文学是人学,文学史就是当代史。这是朱先生,当年在课堂上,常常提起的一段话。

朱先生说,从实用角度去看,文学,是无用的。不但文学,还有其他艺术大抵如此。但,正好是无用的文学和艺术,会让人真正的成为人。

他说,我们不能在现实的世界里,活成三生三世。但是,我们在文学作品里可以。我们不要做一个看客。作者不是在写别人的故事,其实,就是在写你的喜怒哀乐。因为,是人,就有共同的人性。只不过,在那样一个特殊的时空里,把潜伏在你生命中的人性,通过那样一个故事,在那样的人物里复活了。通过你的阅读,你其实是和一个不熟悉的你,在作品里相遇了。

朱先生又说:人活在世上,每天都要和人打交道,你在红尘中打了一次滚,然后糊里糊涂的就走了,这一辈子,你连什么是人,什么是人性,你都不知道,你还是很可怜的。所以,你要读书,读文学作品。但是,读书的时候,不能有隔。不能书是书,你是你,你要把自己,代入到作品的情境里,把作品中的人物换成是你,然后附体上去,你看你自己在那样的情境里,你会说什么话,在做什么事,再来感受一番人世的起伏跌宕。

说实话,作品人物怎么能是我自己呢?我怎么能成为马车里偷情的包法利夫人,又怎么能够是神经兮兮的于连,关心晚餐要和谁在一个餐桌上吃饭?或者摇身一变成了大观园中未语先笑,两面三刀的凤辣子?

在那个慵懒的午后,我是不懂的。

那时候,所有的心思,都是晚间课后,和那些男孩子,坐在校门口马路边的石阶上,坐成一排排,看那些花儿一样盛开的女子,从眼前袅袅娜娜摇摆飘过。在我眼中的世界,只有两种人,漂亮的女生和更漂亮的女生。

夏至未至。青春的莽撞、年少的轻狂,其实,是配不上朱先生的思想的。但,朱先生的文学课,依然是一颗种子。即使是古莲,它迟早会在某一天的微雨黄昏芙蓉出水。

若干年前,记得我在看王家卫的电影《一代宗师》的时候,忽然,被其中的一句台词所深深地触动:“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那一刻我想,这不就是朱先生当年的文学课吗?

于是,张掖无尽夏日的那个午后,朱先生的那些话语,一下子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从遥远的过去直接折叠到了现实的时空里。

这个年龄段,早就不是追星的时节了。但是,几天前,我还是在微信中,为王珞丹和朴树合唱的《清白之年》做了转发,并复制了内文的推荐。在朴树身上,我看到了一种久违的属于青春特有的不羁气质。《清白之年》的一句歌词:是啊,我们遍游世界,归来仍是少年吗?我清晰地感知到,有某种情绪如风拂过,轻轻地就击穿了一个成年人盔甲重重掩盖的冷漠。

文学、音乐、绘画,可能一切的艺术都是为唤醒吧?

想起朱先生说,读书要入心。他曾讲:如果我们读了一大堆的名著,一大堆的文学作品,哪怕谈起了作者就像谈起你一个熟悉的亲戚,如果没有入心,除了增加点谈资,那还有什么用呢?你读了那么多的书,但你的心,没有变得更柔软,更慈悲,更善于去理解他人,去反观自己,洞见这个世界,那么终究我们不过是徘徊在文学门外,一个内心贫穷的流浪汉而已。

文学,最终是需要自己内证的。

现在想来,朱先生的话,其实,已经接近于修行之道了。

回望历史,从汉代开始,河西走廊早已是中华文明重要的一支道统传承。而张掖马蹄寺的临松薤谷,更是开创了河西儒家文化的文脉源泉。人能弘道,代际不息,文脉学风,薪尽火传。仰望祁连冰雪,听阵阵松涛,临夏日清风。不禁想起论语中的一句话:君子德风。

今夜,有风从祁连来。